第六章丑时(三)

    正在里头放言高论的黄有才一顿,困惑说:“我怎么听见我外甥女的声音了,酒我也没多喝啊。”

    坐在对面的宋正义说:“好像真有女孩子的声音。”

    不等两人起身查看,孙明玉就一脑袋扎了进来,张口就喊:“舅舅!”

    黄有才瞪大了眼:“你怎么找到这了?不对,这都快半夜了,你怎么还在外头瞎晃?”

    孙明玉摆手:“这事不重要不重要。”

    “这事重要!”黄有才这才注意到她一身脏,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舅舅去打断他的腿!”

    “……没有,哎呀,你让我先说。”孙明玉一凶,黄有才就在她脸上看见了自己亲姐姐的气势,立刻闭上了嘴。

    孙明玉看看屋里,眼前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俊朗,就是黑了点,像是成日在外头跑的人。她说:“您就是宋侦探吗?”

    宋正义说:“是。”

    “正好,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黄有才问:“你不是来找我的啊?”

    “这个时辰我要是来找舅舅你,弄不好我得把自己给搭上呢。”

    “……挺有道理。”黄有才这才介绍起来,“这是我外甥女,孙明玉。明玉,这是舅舅的朋友,宋正义,叫宋叔叔。”

    孙明玉打量了宋正义一眼又三眼,怎么都没从他脸上看出“叔叔”的辈分,也没大自己几岁。她明白了:“辈分大是不是?。”

    宋正义说:“别喊叔,你要是不介意,喊我宋老板。”

    “宋老板就顺耳多了。”孙明玉一路跑得急,说,“要不先给我倒杯水吧,渴死我了。”

    宋正义给她倒了茶,看她一口气喝了三杯,说:“你是从哪座山跑来的?”

    孙明玉吃惊:“我进门到现在有说自己是从山上跑来的吗?”

    黄有才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宋正义说:“你衣服上沾满了青草划痕,青汁处处能看见,甚至脸上都有。一般草长这么高的,不是野草地就是山上了。”

    “那你怎么区分是野草地还是山上?”

    “叶子。”宋正义从她袖子上取下一片指甲盖大的绿叶,“这是桃金娘的叶子,这种植物只在南方出现,几乎只长在山林间。”

    孙明玉恍然,细想便说:“你肯定跟我舅舅一样,全中国到处跑,否则不会用南北来区分植物。”

    没去过北方,又怎知北方没有。

    书里可不讲得这么全面。

    孙明玉见他确实靠谱,就把去观音山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当说到那里有座大宅子时,黄有才说:“我好像也没听过说城里哪家老爷把避暑山庄盖在那的。观音山是供市民攀爬的地方,官府也是不允许私盖房子的。”

    生在清末长在清末的人偶尔还留有旧时的称呼,真喊起来,也是要喊政府的。

    只是黄有才习惯了,倒也不碍着旁人听。

    宋正义略一想,说:“你真看清那是满院棺木?”

    孙明玉无比肃色地点头,“千真万确。”

    宋正义说:“依你所说,那些棺木都是黑色,但一般阴沉木做的棺木才为黑,此木极其贵重。你又闻得漆味,大概是原木刷了乌桕,或者是皂斗才变黑棺。仅此来看,宅子主人也是费了一点心思的,不像是乱杀无辜和仇杀。”

    “我知道刷漆比原木更费心思,可是为什么宅主人要这么做?”

    “在古时,战场死去的将士、早逝以及自杀的人多用黑色棺木,寓意着肃穆和庄重。如今寓意已有所改变,因颜色黑沉,更显沉重,便普遍用开了。”

    黄有才补充说:“你说宅主人还把棺木摆放得整整齐齐呢,真是仇杀和乱杀,怎么会这么闲。”

    孙明玉说:“就算你们这么说,可那也是二三十条人命……宋老板,我想查清楚这件事。查清楚了,我也好去写篇新文章。”

    “这没问题。”宋正义伸手,“给钱就行。”

    孙明玉原本还觉得这侦探有本事,没想到还是个俗人。她说:“我有钱。”

    黄有才说:“我作证,她有钱。”

    宋正义的眉目更愉悦了,说:“那可以好好谈谈这件事了。”

    “……宋老板,你是不是太市侩了?”

    “没钱怎么到处跑,怎么吃饭呢?”

    “这想法太狭隘了。”孙明玉义正辞严说:“我们要做时代新青年,为国家的复兴做出一点贡献!”

    宋正义笑了笑:“茫茫世界小米粒中的一粒……”

    “那我们中国也有四万万粒呢!”孙明玉神采飞扬,满眼都是璀璨星光,“一旦开仓,那就是滔滔洪流,能把侵略者淹死!”

    走遍全国的宋正义看了太多太多人间惨况,心中悲戚居多,已经无法被一个天真无暇学生的几句话打动了。

    只是——他死了没关系,还有人在活着。

    黄有才一把将她的手揽了下来,说:“别慷慨激昂嚷嚷了,跟你娘嚷嚷去吧。”

    孙明玉不怕侵略者,可是她怕亲妈!

    她抖了抖说:“走吧舅舅,回家。”

    “回家?你现在怎么回去?我敢送你,你还敢从正门进去?门房不得把你直接押到你娘跟前挨揍啊。”

    “放心舅舅。”孙明玉镇定又自信,“旺财给我留了路。”

    黄有才不解,问:“什么意思?”

    宋正义轻咳一声:“钻狗洞。”

    “……”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大学生啊。黄有才说,“上车吧,我送你到后院那。”

    孙明玉临上车前还不忘说:“宋老板,明天我来找你啊,跟我去观音山。”

    “好。”

    宋正义目送车马离去,巷子无灯,视野逐渐黑暗。

    门前的灯火风吹摇晃,映得人影缭乱。

    &&&&&

    第二天孙明玉来了。

    宋正义被敲门声吵醒时往窗外看了一眼,确实守信,可是!天才灰蒙蒙亮,这未免太早了!

    当代大学生是不用睡觉的了吗?

    他满脸困意爬了起来,懵了一会才去开门,哈欠连天。

    他看着门口这一如昨晚神采飞扬的人,调侃:“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睡觉?”

    “你怎么知道?”

    “……”

    “你真是神探,这都能看出来!”

    宋正义咧嘴干笑。

    “出发吧,宋老板。”

    “我还没吃早点。”

    孙明玉提了提手里的东西,“买了,出发吧。”

    “……水……”

    “我带了。”

    宋正义挣扎说:“天还没完全亮……”

    “我都算好时间了,坐黄包车去,到了观音山天刚好亮。”

    宋正义死心了,“出发吧。”

    黄包车就等在了门口,孙明玉早就安排妥当了。

    在车上宋正义还眯了会眼,等下了车,天确实亮了。

    只是日光未完全落下,山林里还有些黑。

    他对着观音山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彻底精神起来。

    山下已有长者登山强健身体,两人走入人群中,稍等了一会,孙明玉便趁着这波人过去,拉着宋正义朝林深小道走去。

    孙明玉见他不问一句,便说:“你怎么不好奇昨晚那么黑我为什么还记得路?”

    “这一路的花草树枝可不是白白被你折断踩烂的。”

    孙明玉一瞧,这山路本来被野草树枝覆盖得拥堵,此时草枝被推到两边,已经能看见路了。

    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路。

    她虽然有点尴尬,但一想又觉得这宋侦探还是挺靠谱的。

    “我昨晚逃走的时候有点慌不择路,但去的时候还是认真探了路的,大概方向我都记得。”孙明玉边说边带路,晚上来只顾着脚下路,走得反倒轻松。

    这会天亮了,才知道前路有多堵,昨晚简直就是她硬生生撞出了一条路。

    连宋正义都忍不住感慨说:“看这折断的树枝和路线,孙小姐比野猪还要威武啊。”

    孙明玉大方说:“逃命嘛,哪顾得上次要的危险。”

    “有道理。”

    孙明玉说:“回去的路上听我舅舅说了一些你的事,他说你满中国都跑遍了。宋老板,你也跟我舅舅一样,都是爱游山玩水的人。”

    宋正义说:“也没太喜欢,只是委托的人多,帮着到处找人。”

    “可你的店是新开的吧?”

    “跑的多了累了,就回广州定居了。”

    “哦——”孙明玉又说,“咦?宋老板原先就是广州人?”

    宋正义笑问:“我不像?”

    “没口音。”

    “大概是走南闯北多了。”

    两人闲聊着,时间也不似晚上那样难熬。

    孙明玉觉得昨夜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这不过几刻,就已经在坡上看见了谷底的大宅了。

    她急忙喊来宋正义看。

    两人站在坡上,此刻日光尽出,实打实地照落宅院。

    宅子一层高,四方、三进院的格局。

    从上往下看去,它像一只虫子趴在深林脚下,浅淡的光芒穿过林木,笼罩上一层金色薄纱。

    静谧得像在蛰伏。

    大宅里没有任何走动的身影。

    但宋正义看见了那摆放在院子里的黑色棺木。

    整整齐齐,统共二十七副。

    宛若黑色虫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已全然不会呼吸。

    这种场景着实诡异。

    宋正义眉头微蹙,一时也想不明白会是谁在这盖宅子,又是谁摆放了这么多棺木。

    孙明玉说:“走,去看看。”

    说完就朝那边走。

    动作利索得跟个大将军似的。

    宋正义跟上,打趣说:“孙小姐,你是不是有个绰号叫‘孙大胆’?”

    孙明玉错愕回头:“你怎么知道?!”

    “……”

    得,神探实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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