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丑时(八)

    宋正义差不多中午回到家,孙明玉已经蹲守在那了。

    对比他的疲惫,孙明玉仍是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看得宋正义都羡慕了。

    “宋老板。”孙明玉说,“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昨天来了一趟你不在。”

    “进去说。”宋正义领她进来就去煮水,上茶叶,还找了几包糕点出来。

    孙明玉一边吃一边说:“我要吃饱点,还不知道要在警局关多久呢。”

    宋正义抬眼:“你这是被盯上了还是没被盯上?龙耀林就这么轻易放你走了?”

    “我跟他说了我下课了就去警局,不着急。我得先来找你对对口风。”

    宋正义都好奇她是怎么说服龙耀林答应的。

    龙耀林可是警局里难得铁面无私的人。

    他说:“除了把我的事隐藏起来,别的你都实话实说。”

    “包括满府和满琳琅?”

    “是,查人的事警察比我们在行,毕竟他们手里有全市的人口资料。”

    “要是满府里外都是假的呢?”

    “对我们来说有损失?”

    孙明玉摇摇头,明白了,“那我现在去警局。”

    看着孙明玉离开,宋正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叩出声声闷响。

    一下、一下,如和尚撞钟。

    越敲思绪就越是清晰。

    满琳琅单独邀约他要说什么?未完的话题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为什么前后两次去的大宅一个有棺木,一个没有,满琳琅要做什么?

    她是谁?

    宋正义微微睁开眼,目光如炬。

    再一次来到观音山那处密林入口,路边的枝叶折断口还在。他走进里面,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天来的人多了,那折断的痕迹多了很多。

    可细看枝叶,有些断口已被汁液封住,呈现出浓绿厚黑的颜色。

    并不是这两天弄断的,而是在前几天。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有再择路,继续往前走。

    待离主道颇远时,他取出长布条将眼蒙住,高声:“宋正义求见满小姐。”

    接连喊了几声,耳边忽然掠过飞鸟鸣叫。

    随后便是丛林中传来“沙沙、沙沙”刮过叶子的脚步声。

    人在暗处并且是看不见的情况下总是容易紧张,宋正义也不例外。

    这个脚步声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宋老板真挺上道,自己先蒙住了眼。”

    宋正义“看”向一侧,“秦妈妈。”

    秦妈妈低声笑笑,笑声咯咯,像足了志怪小说里的八十恐怖老太,“抓住。”

    宋正义在身上探了一番,抓住了一根棍子。

    随后秦妈妈就用长棍领着他走。

    走了两刻,秦妈妈才说:“到了。”

    宋正义揭下布条,果然到了大宅门口。

    “进去吧,主人在等你。”

    “多谢。”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宋正义直奔凉亭,又见到了那如瓷娃娃的满府大小姐。

    那石桌上摆着香粉、雪花膏、头油、梳子,茶杯、茶壶、勺子、签筒、盒子,都是满镶七彩,更似琉璃。石凳上还有几包洋装洋裙,几把洋伞。

    跟她的名字一样,琳琅满目。

    “这些来路货都不便宜。”

    满琳琅吃惊:“这些还不便宜啊?”

    宋正义微微耸肩,看出来了,她很有钱,而且是一向都很有钱。

    中途突然发财的人是发不出这么淡定到让穷人想原地躺倒的语气的。

    满琳琅认真地在桌上翻找着,看来看去,最终将那瓶雪花膏拿了出来递给他,“都是小姑娘的东西,没什么合适送给你的,就送这瓶雪花膏吧。”

    “……我不必。”

    “要,救救你走南闯北的糙脸。”

    宋正义苦笑顿收,看着她问,“满小姐似乎对我很熟悉。”

    满琳琅的双眸本就大,这一眨巴,像星星飞落人间,“当然,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可没想到刚好孙家小姐误打误撞进了山,又找了你。宋老板,我们的缘分可不浅呢,对不对?”

    “所以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满琳琅还捧着雪花膏,示意他拿着。

    宋正义只好收了过来,光是瓶子,就已经沾得满手香了。

    满琳琅这才笑笑,又盯看他的脸。片刻,伸手贴在他的脸上。

    “……”纤细的手掌心在夏日里冷得过分,宋正义顿时一僵,对方目光灼灼,不是暧昧,不是爱慕,而是满满的猎人感。

    她的脸本就白,又抹了口红,更显嫣红。

    忽然红唇轻齿,一字一句:“你怎么——不会老呢——”

    宋正义睁大了眼,一股恐惧感猛然袭来。他几乎是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讶然得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达到了某种目的,满琳琅吃吃笑着,仍坐在凳子上,托腮看他。

    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可在宋正义眼里,她不亚于一个女妖怪。

    满琳琅敲敲石桌,用着那口吴侬软语说:“坐嘛,宋老板。”

    “凳子上有刺,坐不下。”

    满琳琅笑得捧腹,又说:“好了,不吓你了,坐嘛,仰头看人我好晕。”

    宋正义缓了缓气才终于回到座位上。

    满琳琅又在桌上翻找,拨开上面满满当当的东西,从下面抽出一本小书册,“喏,你看看。”

    宋正义皱眉接过,只翻开第一页就又差点跳了起来。

    “哎呀,不要紧张嘛,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如此不沉稳呢?”

    “……满琳琅。”宋正义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们认识的,宋老板。”满琳琅轻轻摇了摇头,“不对,我应该叫你——宋衙役。”

    宋正义惊愕,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无法平复心绪。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着,猛烈地撞击着。

    “三宝,你爹要去北边打仗了,快去送送你爹。”

    “三宝,娘就这点钱,拿去给老先生,娘也不指望你做秀才,认几个字也好。至少自己的名字得会写啊。”

    “三宝,你爹回来了!”

    “三宝,爹给你在衙门谋了个差事,你好好干。”

    “宋三宝!有我张大宝罩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着火了!快跑啊!”

    “逃出去……逃出去……逃不出去……”

    许久,宋三宝睁开双眼,仍有些木然。

    这个名字,太久、太久没有人叫过了。

    太久了……

    满琳琅平静地看着他,缓声,“宋三宝,清廷1897年进广州衙门,1900年随众人上山搜寻饕餮踪迹,却落入饕餮陷阱中,不幸遭遇山火。衙门伤亡九成,宋三宝下落不明。直到1915年,你重现广州城,这五年来你从南往北,又由北回南,最后回到广州城,开了店,然后,我们相遇了。”

    宋正义手上的本子第一页,正是她方才说的那些。

    往下翻,是他这五年来去大江南北的足迹。

    调查之详细,连他都咋舌。

    不知道她哪来的通天本领,竟能记录得如此详尽。

    也就是说,在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经盯上他了。

    满琳琅说:“宋老板,我很想知道在1900年到1915年之间,你发生了什么事。当年你24岁,为何如今你还是24岁的模样。”

    宋正义问:“满小姐进过赌场吗?”

    满琳琅皱眉,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她摇摇头,宋正义又问:“那你应该见过赌徒。”

    “是。”

    “那你见过哪个赌徒会把自己的全部筹码在第一局就全押出去的?”

    满琳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宋老板是说,你已经被我彻查得如此清楚,再将我最想知道的说出来,那你就成了无用之人对吧?”

    “对。”

    “你的要求我也知道,起码是需要资料对等,是么?”

    宋正义点头,“是。”

    满琳琅笑了笑:“其实你那十五年里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关心。你对我而言最有用的筹码,就是你不老的脸。你,会成为我最大最有用的诱饵。”

    宋正义在她的话里抽丝剥茧着,突然将事情都串联了起来。他说:“这两天市井突然流传出饕餮的事,是你暗中操作的?”

    “是。”

    “你找上我,也是为了让我当鱼饵,诱出饕餮?”

    “是。”满琳琅眸光微敛,整张脸既可爱,又可爱得虚假,“这些年我查了很多饕餮的事,他的传闻从1885年就开始传出,但我追踪到最开始无故失踪的人,要比这更早几年。直到1900年,官府传闻已经请命上级强捉饕餮,才发生了饕餮将衙门一网打尽并烧毁衙门的事。因世道太乱,总有人无故消失,饕餮的传闻也逐渐消失。但这一年来失踪的人又多了起来,死者生前遭受的伤痕,几乎跟饕餮当年的手法一样,残忍至极。所以我推断,饕餮——再一次出现了。”

    宋正义看着她这张不过十七八岁的脸,很难想象她年纪轻轻怎么如此执着饕餮的事。

    他问:“你的家中有人遭了饕餮毒手?”

    “可以说,我们全家人都被他毁了。”满琳琅默然片刻,“我当年被他掳走后,爹娘苦寻我无果,后我娘思虑过度去世,我爹也在寻我的途中病逝。饕餮于我有血海深仇,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找到他,杀了他。”

    宋正义明白了,暗生感叹,又是一个被饕餮毁了人生的人。

    “你当年被饕餮抓走时,年纪还很小吧。”

    满琳琅摇摇头,“二十三年前我遭饕餮掳走时,年十八。”

    宋正义蓦地瞪大了眼。

    满琳琅看着他,唇齿微动,“宋衙役,我叫——林、静、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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