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寅时(二)

    今晚无风,大宅门口悬挂的灯笼死一般,直愣愣挂在那,毫无生机,连地面的光影都不动半分。

    孙明玉看了片刻才往里走。

    一路上佣人见了她都欲言又止,她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同情和怜悯。

    还没进去,她看着蜿蜒长廊,又黑又长,像恶毒的蛇,要把她吞噬。

    可就算前面真有毒蛇她也不能走。

    仆人领她进了屋里,就识趣地退了下去。

    孙夫人仿若大佛坐在上座,那座位直面门口,孙明玉进去就看见了。

    屋内昏沉,孙夫人的眼里似乎没有一点光泽了。只是呆呆坐着,直到孙明玉喊她,她才抬眉,温声问:“怎么就你回来了,你哥呢?”

    孙明玉心头发紧,多年前的恐惧感再次袭来,身体竟僵了僵,“娘……”她跪在她的腿边,轻轻抱住她,坚定地告诉她,“娘,你醒醒吧,哥已经走了很多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在胡说什么?”孙夫人瞪眼,“你怎么能诅咒你哥?

    孙明玉更加用力地抱住她,声音也更加坚定,“他死了,他被饕餮杀死了,娘你醒醒吧……”

    “他没有!”

    “他死了,被饕餮抓走了,死在了我面前……我亲眼看着哥哥……”

    孙夫人怔住,她踉踉跄跄地跌坐回椅子上,怔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明玉也知道这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可医生说了,要让她走出来,否则一辈子都会活在当年,她唯一的兄长死去的那天。

    那日他们被人救下来,母亲抱着兄长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甚至要带着他一起跳江自尽。

    她知道,那天母亲就已经走不出来了,她永远活着留在了那天。

    孙夫人默然许久,凌乱的碎发下,一双冷漠的眼睛盯着她,缓声:“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孙明玉愣住,这样恶毒的话她听过很多遍了,可每次听还是宛若撕心,“为什么死的要是我?我也是从饕餮手里死里逃生的啊……你难道不是应该庆幸,你的两个孩子至少还活了一个吗?”

    孙夫人冷笑:“我为什么要庆幸?你一个姑娘有什么用呢?如果你哥还活着,你爹就不会总往那些狐狸精那里跑,你哥念书那么好,也不会被那些弟弟压一头的。可你有什么用?你要嫁人的,嫁了人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娘!”

    “你没用。”孙夫人激动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去替你哥死!”

    孙明玉站了起来,木然呢喃:“我不死,我的命不属于你,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孙夫人愣了愣,随即发疯似的嚎叫起来。

    旁边的老仆再也看不下去,将她摁住,又指责起孙明玉来,“大小姐,夫人这是生病了,你应该顺着她的啊。”

    “所以我就该死吗?”孙明玉怕自己再留就要哭出来,她的心也是肉做的。

    凭什么她要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诅咒?

    孙明玉觉得这个世道疯了。

    她一身黯然走出门外,身后还是母亲无尽的谩骂。她都想象不出来,对任何人都温文尔雅的母亲,却会对亲生女儿骂这些话。

    她抬头看着天,心里苦涩,又实在心疼她的母亲。

    眼泪涌出,凉了面颊。

    等她走到大堂,她忽然又想明白了什么。

    随后一抹眼泪,直奔父亲的院子。

    佣人要拦她,说要通报。孙明玉冷笑:“通报?女儿见自己的父亲要通报?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佣人知道她的大小姐脾气,不敢拦了。

    孙展天这会正在跟新收的姨太太提笔写字,画画调情,突然门外传来重重的“哒哒哒”声,他抬头,就见长女站在门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沉下脸,“哪家千金小姐会这么走路的?当下唯有淑女名媛才能高嫁,你这像什么话。”

    孙明玉不理会他,盯着那没大自己几岁的姨太太下巴一抬,“出去。”

    “呵。”姨太太也不理她,翻了个白眼又娇滴滴地说,“老爷教教我这怎么写。”

    孙明玉快步走了过去,抄起砚台就扬手,吓得姨太太尖叫。

    孙展天怒声:“你要做什么!”

    “没有啊。”孙明玉把砚台放下,“她不是要学吗,我可以教,我可是女大学生呢,认字。”

    姨太太感觉到了被砚台砸脑袋的危险,再也不敢造次,急忙放下笔走了。

    孙展天眉头锁紧,坐在椅子上开口,“说。”

    “我娘又犯病了。”

    “她什么时候好过?”

    “至少在你不带姨太太们回大宅的时候她很正常。”孙明玉坐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目说,“爸,我再说一遍,别带姨太太和孩子回大宅,娘会受刺激。”

    孙展天冷声:“难道为了她一个人,我连家里长辈来了要团团圆圆的礼节都不要了?”

    “礼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娘。”

    孙展天瞪着她,“你真不该读这破书,老子让你读书是嫁个好人家,不是让你学什么乱七八糟的新思想来忤逆老子的!”

    孙明玉说:“所以你又要拿断我学费来威胁我了?”她说,“我没问题,不要让长孙伯伯顾伯伯陈局长什么的说你连个女儿都养不起就行,还有宠妾灭妻什么的。”

    “孙明玉!”孙展天怒拍桌子,“你太不像话了!”

    孙明玉站起身说:“这个世上我在乎的人很多,但我最在乎的是我娘。你下次再把姨太太带回家,我一定会把砚台砸你头上,除非你在我动手之前崩了我的脑袋。”

    孙展天错愕,“你刚才拿砚台是想砸我?”

    “你以为我要砸谁?砸了一个姨娘,还有另一个。让我娘发病的根源在你,不在她们。”孙明玉又说,“你大概忘了,如果不是你,我哥不会死。”

    孙展天猛地怒斥,“是你娘没看好你们!”

    “是你连抬两个姨娘进门,娘气得带我们回外婆家,我们兄妹才被饕餮半路抢走的!”孙明玉冷冷说,“休想什么过错都推给我娘。”

    “……”

    他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神,看着大步离开的女儿,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觉得——

    这个女儿留不得,该泼出去了。

    孙明玉没有回房间,比起家来,她更喜欢学校。

    学校多好啊,开明、开朗,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

    她也不爱待在家里,但她深爱她的母亲。

    什么时候才能保护好母亲呢。

    孙明玉也不知道。

    此时夜已深,街道除了一些卖宵夜的,就没有什么人了。

    自从上次爬过了观音山,好像夜晚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慢慢走着,没有看到黄包车,心想这么走一晚也没什么。不过肚子有点饿,她摸摸身上,没钱。

    正想着要不要去赊账,忽然看见前头有个行走的钱袋子。

    “龙——警——长——”她飞奔过去,高兴地一拍他的胳膊。

    龙耀林一顿,“你怎么见了我比见了亲人还高兴。”

    “当然高兴。”孙明玉说,“钱,借我点钱。”

    “啊?”

    “啊什么,快给我两碗云吞钱。”

    龙耀林一边掏钱一边说:“你从哪跑出来的,要回家还是回学校,我送你。”

    “回学校。”孙明玉想起来了,“完了,这会学校都关门了。”她看着他眨眨眼,“要不你再借多点,我去旅馆待一晚?”

    “你一个女生怎么能自己去旅馆,那里鱼龙混杂的。”

    “那我睡大街?”

    龙耀林看她,“没有那么多钱。”

    孙明玉吃惊问:“你怎么就带那么一点钱?”

    “一分没带的你不要说这种话。”

    “……”

    龙耀林实诚地说:“我怕被偷。”

    孙明玉愣了愣,捧腹大笑,“你是警察怕什么?”

    “怕,我自行车刚被偷了。”

    “报案没?”问完她拍拍脑袋,“糊涂,你自己就是警察,唔……警察的车被偷了……噗嗤……”

    越想越好笑,孙明玉忍笑忍得双肩颤抖。

    龙耀林仰天叹了一口气,没车可不方便,找不回来还丢人。

    “丢都丢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孙明玉去小摊那打了两碗云吞,招呼他一起吃。

    龙耀林问:“还给我点了?”

    “对呀,一个人吃饭多孤单。”孙明玉把筷子递给他,“吃完我去警局待一晚吧。”

    “怎么不回家?”

    “离家出走了。”孙明玉边吃边抬手,“别问。”

    云吞滚烫,几个虾皮把整碗汤的鲜味都吊了起来,半碗下肚,孙明玉的心情总算好多了。

    可一会她动了动耳朵,抬头望向街道深处,那里灯火明亮,五彩斑斓,歌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又是百花歌厅,傍晚扭曲爱国儿歌的家伙们。

    她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当她们王八念经。

    吃完东西她和龙耀林来了警局,局里还有一个警员值班,龙耀林继续去找自行车了,她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看报纸。

    许是困了,又酒饱饭足,没一会就抬不起眼皮子,趴桌上睡着了。

    梦里她来到了火焰山,每一步都灼烧着她的脚底,迎面热浪,前方似有火兽低头凝视。

    她在火里看见了一只饕餮,它邪恶、庞大,仿佛永远都打不败它。

    她生气地朝它挥舞,毫不畏惧,可是炽热的火焰扑来,烧得她猛然惊醒。

    然后她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棉袄。

    ???

    谁在广州城的六月天给人盖棉袄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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