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辰时(七)

    顾影影被送到了医院里。

    她像是这里的常客,宋正义随车一起来,到了大门口就轰隆隆跑出一群医生护士,熟络地接过人,送往诊疗室,只对顾修德问了一句。

    “又发病了?”

    “对对。”

    医生问完后,就推进去诊断治疗了。

    顾修德忐忑不安地来回走动,宋正义看着他焦急难受的模样,实在很难把残忍的饕餮跟这个父亲连起来。

    转了许久,护士出来说“没事了”,顾修德这才安心,好似才发现一同等待的还有宋正义。

    他这才走向他,满脸歉意,“真对不住了宋先生……影影她倒也不是常发病……平时还是很正常的……”

    谎话一说,颇有种无力感。

    顾修德也说不下去了。

    宋正义说:“先让顾小姐养病吧,别的暂时不提。”

    “好。”顾修德没脸继续留他,这亲事八成是要吹了。他忽然苦笑,“我刚才在想,如果宋先生是个贪财自私之人,该多好啊,反倒不必我如此操心了。可您不是,您是个很正直的年轻人,唉。”

    宋正义也同情顾影影,但他总不能“献身”,他还没有这么伟大。

    “您和顾小姐先休息,我先回店里忙。”

    顾修德怎么听不出这是他的推辞,他是连一句藕断丝连的话都不留,干净利落斩断。

    他是有些恼怒的,可更心疼自己的女儿,不愿对宋正义垮脸相待。

    “宋先生先忙吧,有空过来看看影影。”

    宋正义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医院。

    顾修德看着决然离开的年轻人,眼神微凝。

    为什么就非得是宋正义。

    以他和满琳琅的关系,还有他的人品,这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

    病房里突然传来顾影影凄厉的叫声,瞬间将顾修德拉回现实。

    “影影!”

    &&&&&

    警局资料库的灰尘像雪花飞扑,路过的人往里看都被扑了一脸的尘,急忙捂鼻匆匆走过。

    孙明玉蒙脸蒙头,用鸡毛掸子扫着上面的灰。

    她在外婆家也去打扫过陈年书房,也有灰,但那儿的灰可没这么多。

    纸上的灰还不能用湿毛巾擦,否则一抹布过去书就脏了,越擦越脏,最后把纸擦破了都未必能弄干净。

    只能是扫尘。

    局长还不让把资料往外带,说要保密,不能弄丢了。

    这资料库虽然大,可是东西也多。

    她用掸子扫干净一沓资料,还要把它们里面的灰也抖抖,最后才能放起来。

    她弄了张很大的布,把弄好的书放好盖好。

    如今已经弄了两天,可她一抬头,满眼都是待清扫的资料。

    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来清扫整理。

    孙明玉埋头苦干,没有因为是日结工钱怠慢。

    她手里又拿起一沓资料,“啪啪啪”拍掉面上灰尘,掀开资料抖抖灰。

    几乎是在这一撇眼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名字。

    翻开细看,竟看见了“张大宝”三个字。

    【光绪二十六年,民黄伟报案窃贼偷窃伤人,指认窃贼原为衙役张大宝。官府抓捕未果,又无新证,不予定案】

    “二十六年……”孙明玉嘀咕,“1900年……这不是当年衙门一起上山抓饕餮被埋伏的年份么……”

    她感觉不太对劲,又看看月份,是在上山之后。

    “那个时候张大宝还活着下山了,可为什么不回衙门?”

    孙明玉在这里清理了两天,知道衙门书吏事无巨细都会记录清楚,那张大宝如果有回来过,肯定会有记录。

    她立刻搬来凳子上去翻找1900年一整年的记录。

    当年衙门遭了火灾,资料几乎被烧光,以至于1900年前的资料甚少。

    而到了下半年衙门中人几乎被屠杀殆尽,也没有什么记录了。

    到了秋日,上头派了新人来,才重新组建了衙门,次年记录的相关资料才开始厚实。

    所以如今要看1900年下半年发生了什么事很简单,薄薄两页纸。

    上头没有记载任何案件,只说了次月朝廷派兵马前来暂时接管衙门、追悼上山的同僚,还有衙门重建的事。

    找到的尸体提了、确定死去的人提了,连官府安抚了家属多少钱、供了几口棺材都说了,却没有提到张大宝归来的事。

    甚至张大宝的名字在这之后一次都没有提过。

    只在黄伟报案的几句话里,提了一句“疑似张大宝”,最后却又被官府否决。

    孙明玉此时才想起一件事来。

    张大宝为什么下山后不回衙门说清楚这件事,让上峰继续派人抓饕餮。

    他应该知道自己单独对抗饕餮有多难。

    报仇心切的他怎么会自己去查找线索,而不是找官府呢?

    孙明玉没有把这两册资料规整好,而是藏在怀里。好在它们薄,捋顺了也看不出来。

    等这边到点了,她才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边走一边抖,惹得在大门口要检查她包的罗小胖嫌弃掩鼻,“你跟个泥菩萨似的,抖一身土!”

    孙明玉把灰扑扑的包递给他,“胖哥你查查,我也急着去洗洗。”

    罗小胖都懒得看,孙明玉自己把包里的东西翻了出来给他瞧,还顺带抖了一桌子的灰。

    看得罗小胖大叫,“好了!快走!”

    “那我走啦。”孙明玉不动声色收好东西走出警局,她腿还瘸着,下那几步石阶痛得她龇牙。

    她摸摸兜里的钱,有点不舍得叫黄包车,可张大宝的事很重要,她想尽快跟琳琅他们说。

    一咬牙就要喊黄包车,就见龙耀林和警员们骑车回来。

    她大喜招手,“老林——”

    别的警员都去停车了,龙耀林停在她面前,孙明玉就将他肩头一扒拉,侧身坐上他的车,“走走,去找琳琅。”

    “我还得忙……”

    “别忙了!”孙明玉附耳低声,“是张大宝的事。”

    龙耀林立刻明白了,骑车就走,可两人亲昵的举动惹得警员们一阵笑。

    ——警长的春天要来了。

    龙耀林听见了笑声,缓缓回头,众人立刻吹着口哨进去了。

    不明所以的孙明玉扯扯他袖子催促,“快走快走。”

    龙耀林边骑车边问,“这么急着找他们说张大宝的事?什么事?”

    “我在资料库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事,我自己的脑瓜子想不明白,你们军师团上!”

    “商讨商讨倒是好的,等等……”龙耀林回神惊诧,“你把资料偷出来了?”

    孙明玉理直气壮说:“我这不是偷,我这是在查案,是正义之举!”完了她探头问,“你要抓我嘛?”

    “……”他倒是想,还是他给找的活,结果她偷资料。

    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警察的正义感了。

    “从这去离宋老板家近,我们先去他那里找找。”

    两人到了宋家,没看见宋正义,倒是看见了满琳琅。

    满琳琅朝他们弯弯手,“找宋老板吗,我等好一会了,不见人。”

    “先跟你说也行。”

    孙明玉就想跳下车,惊得龙耀林喊她,“你停下!脚!脚!”

    孙明玉忙拽住他的衣服,幸好打住,不然她的脚就伤上加伤了。

    “好险。”

    她长吁一口气,满琳琅已经过来扶她下车。

    “我要跟你说张大宝的事……”

    满琳琅笑笑,“巧了,我也是来找宋老板说张大宝的事。他说回家,怎么这会不在,不在这还能去哪……”

    三人也没等多久,宋正义从医院回来了。

    他见了三人还有些奇怪,“久等了?”

    “对呀,等久了。”满琳琅问,“你去哪了?”

    “医院。”

    满琳琅一顿,“你哪不舒服?”

    “不是我,是顾影影。”

    他边开门边跟他们说刚才的事,听得孙明玉惊讶,“宋老板你最近成香馍馍了呀。”

    宋正义叹,“答应做陈家义子,总不能还答应做顾家女婿。”

    满琳琅抿抿唇,问,“医生是怎么说她的病的?”

    “没问,当时顾老板在那,不好多问。”

    进了里屋,坐了四个人的屋子立刻就变窄了。

    桌上小火炉的茶还热着,宋正义给他们倒了茶,“说说吧,什么事。”

    “你刚走不久,张大宝来找我了,劝我做二十八星宿阵法的诱饵。”满琳琅一笑,眼睛微眯,“他不信任你哦。”

    宋正义顿了顿,“我是宋正义,不是宋三宝,他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

    “看来这博取信任的计划不太顺利。”

    “他能跟我们说出二十八星宿的事已经是很大的信任了。”

    满琳琅对此不置可否,她对张大宝同样没有任何信任,她提醒说:“别忘了上次长生教埋伏我们的事,这次很有可能也一样。当然我不是说张大宝会骗我们,而是张大宝也可能会被饕餮利用。”

    孙明玉也说:“对,饕餮真的是个很阴险狡猾的人。”

    宋正义说:“我再探探,不会贸然行动。”

    “那轮到我说了。”孙明玉从怀里拿出两份资料,肃色说,“这是我在资料库发现的,1900年秋有个叫黄伟的人报案,说衙役张大宝行窃伤人,可衙门追捕查找却没有线索,最后不了了之了。”

    龙耀林问:“有什么疑问么?”

    “一般人指认小偷没看清就不提,看清了肯定会加上名字,张大宝还是衙差,百姓不敢胡说。所以他的报案供词是有可信度的。但是呀,我后来查资料……”孙明玉又把另一份纸给他们看,“当时上头来了好多人查山火一案,书吏详细记录了遇难的衙役,可没有张大宝的名字,但也没有说他还活着,他根本没回过衙门。”

    宋正义微微一想,虽然她说的没有重点,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你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张大宝没有跟当时来援助的兵马报案,指出饕餮所在之地,而是直接躲了二十年,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查案?”

    “对对!”孙明玉欣喜说,“我就是困惑这点,按理说他第一时间应该去找衙门搬救兵对吧,可为什么没有。被饕餮坑害过的他应该很清楚凭他一个人是斗不过饕餮的,可为什么还要螳螂挡车?”

    “有道理。”满琳琅看着桌上的两份纸张,尤其是衙门那份,“当年山火一事衙门记得很清楚,连留守的仵作成九都提及了,却完全没有张大宝的后续……龙警长,什么情况下会这样记录?”

    龙耀林说:“清廷的习惯我不知晓,但依据警局现在的习惯,有两种可能。一是张大宝真的没有回来过,二是……”他迟疑了会,才说,“二是局长交代不许写这件事……”

    四人忽然就了然了,比起张大宝不报案来,更大的可能是朝廷隐瞒了这件事。

    宋正义蓦地想明白了什么,神色微震,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当年衙门向上峰上报多回朝廷饕餮一事,可朝廷不肯承认饕餮的存在,最后县令多次求救他们才终于答应秋日派人协助查案。也正是这样,为了掩盖罪行抹去线索,饕餮设伏让衙门上山,杀衙役,后又放火烧衙门。我想……”

    他虽然不愿接受当年朝廷的腐败,但如今似乎更加证实那是个腐朽的朝廷。

    “我想张大宝大概是去过衙门,但是被上峰人马赶了出来。”

    宋正义无法想象当年的张大宝该有多绝望。

    本就是“唯一 ”活下来的人,奔向他最信任的衙门,却因朝廷不愿管这烂摊子,将他摒弃。

    他只能自己去追踪饕餮踪迹,自己设计报仇。

    他的脸毁了,他的一生都毁了!

    宋正义愤然,彻底对那曾效忠、已死去的朝廷愤怒了。

    龙耀林看着他,本来是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可却隐约揣摩出了另一种意思来。

    他的叙述……仿佛他是亲历者。

    龙耀林觉得这个角度有点过分揣测了,毕竟宋正义的年龄就摆在这,绝无可能是当年的亲历者。

    满琳琅对张大宝的经历也越发同情起来,她轻轻叹气,说:“可以问问成九,他能得到张大宝的信任不会只是同僚的原因,或许当年一事,成九很清楚。”

    宋正义轻轻点头,“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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