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傍晚难得来了一阵清凉的风,挽着麦记点心的蛋挞香和伦记烧腊的叉烧香吹入利马斜巷,与矮旧楼房间飘出的家常烟火气打起了擂台。

    每当街坊在泛白的石板路上相遇就有家长里短的寒暄随风四散,和夕阳一道洒落在国柱武馆门前盛开的大蓬碎米兰上。无数细小的花珠吐露着热烈的幽香,给这条闹市背后的僻巷增添了更多的安闲气氛。

    和米兰生长在同一个花坛里的蔷薇进取心更加旺盛,不仅用繁茂的绿叶占领了大半壁青砖墙,粉红的花朵还包围了二楼的红木雕花窗,似乎有意与屋内的少女争妍斗艳。

    少女斜倚在窗前,乌木一般黑亮浓密的头发在耳边垂下两根蓬松的鱼骨辫,鹅黄色T恤和淡蓝色牛仔短裤衬托出娇好的身段。她右手托着比蔷薇花更加粉嫩的腮帮,左手抓着一只A4的木色相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淡淡的忧愁随意地望向天空。

    暮色四合,蓝天、白云全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灰。一座酷似巨大金皇冠的巍峨建筑挤占了小巷上空三分之二的天际线。它是澳门最奢华的酒店——永光,夜色未落却早已灯火辉煌,愈发显得富贵逼人。

    少女秀气的鼻子细微地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将目光落回到手中的相框。

    相框里的是一幅蜡笔画,笔触稚嫩,原本的白纸已经发黄。画面前方是翠绿的草地,开着几朵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画面当中站着个瘦高的男孩。他身穿墨绿色的双排扣西服配白裤和黑靴,左手牵着一个矮胖的女童。女童在耳后扎两条高马尾,蓝色连衣裙外面罩着粉色毛线开衫,手里拎着只被潦草地画成“大”字的棕色玩偶。

    两个孩子的嘴都被画成了V字形,笑得眉眼弯弯。女童的头顶歪歪扭扭地写着“盈之”,男孩的头顶写的是“哥哥”。

    回想着当年如何趴在窗前的书桌上,肥短的小手如何抓着蜡笔一丝不苟地在纸上涂抹,画完以后又是如何从小小的胸膛里发出满意的赞叹,比蔷薇花更加甜美的少女不禁绽开了一个微笑,旋即额头轻轻蹙了起来。

    十四年了她都没能找到那个大哥哥,现在是否还能认出从少年变为成年的他?而他呢,是否还记得曾经让两人陷入危险的小女孩?他们是否还有重逢的那天?

    碎米兰的甜香掠过鼻端,她望着熟悉的老街,眼中泛起了不舍。

    三个十来岁的小男生追逐着一只篮球,满头大汗,闹闹嚷嚷地经过武馆楼下。其中一个仰头望见了她,羞赧地朝她挥手,甜甜地喊:“盈之姐姐,你回来啦?”

    另外两个也赶忙抬头,各自喊了声“盈之姐姐”,然后纷纷冲她扮鬼脸。

    沈盈之探出身子,用鬼脸还以颜色。

    “君仔、波仔、泰仔,”她逐一点名,“又去打球啦?暑期的功课做了多少啊?”

    “差不多啦。”三个小男生虽然回答得异口同声,但有人信心满满,有人目光躲闪。

    学生都是相似的,一旦被长辈问及功课,立时就会变得乖巧。这三个孩子都住在巷子附近,每个周六来武馆学拳,算是沈盈之的小师弟,对于这位拿过全国中学生南拳冠军的师姐十分崇拜。

    “乖!来,接着!”沈盈之从书桌上的一只漂亮铁盒里抓出三颗水滴状的巧克力,准确地一一丢给他们。

    三个小男生身手敏捷地将巧克力接住,喜眉笑眼地道谢。

    “下堂课我要检查你们的弓步双冲,看看你们这两个星期有没有偷懒不练功。”沈盈之摆出了师姐的威仪。

    “嘿!”最机灵的波仔立刻当街摆起了弓步双冲的架势,“盈之姐姐你看我这架势行不行?”

    最调皮的泰仔冷不丁地伸手到波仔腋下轻挠两下,见波仔乱了阵脚立刻利索地笑着逃走,引得波仔追在后面‘张牙舞爪’。

    率先跟沈盈之打招呼的君仔挥手向她道别:“盈之姐姐,我们走啦,明天见!”

    三个小男生嘻嘻哈哈地往巷子外面跑,为了闪避并肩走进巷子的一对情侣,与一个男人擦身而过。

    那男人看起来比沈盈之大不了几岁,中等身材,头顶染了撮黄毛,穿着件豹纹的工字背心。他扭头冲着孩子们的背影似乎骂了一声,转回头就朝武馆望过来,恰巧与沈盈之的视线对上。

    沈盈之不认识那人,刚想转开眼睛,男人竟然猥琐地盯住她咧嘴笑,那副嘴脸让她有种吃水蜜桃吃出蛀虫似的恶心。她皱起眉头回盯对方,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居然朝她笑得更加邪性,片刻后才慢悠悠地转身走出了巷子。

    哪儿来的混混?真是莫名其妙!她在心里鄙夷了两句,将相框放回到书桌上。

    这栋红瓦青墙的二层小楼当街立着两扇高大的朱漆铜钉木门,门楣上一块两米来长的黑漆樟木匾额,上面用雄浑有力的行楷写着“国柱武馆”四个金字。二楼临街是四面红木雕花大窗,依照春夏秋冬四季分别镂刻有时令花草。

    武馆一楼是陈设简洁的练武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地面铺着厚实的柚木地板,大门两边各摆着一排搏击沙袋和锃亮的木人桩,正对大门的北面墙上写着大大的“武德”二字,下方一个红木方几,两侧是四把古色古香的红木圈椅。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历届武馆弟子的合影,以及若干年里的获奖照片和锦旗。屋角供着的木雕关公神龛上刻着一幅对联:“万古精忠照日月,千秋义勇壮山河”。

    它的二楼是赵国柱、沈盈之祖孙俩和沈盈之舅舅赵振良的住所。赵振良因为常年在外拍戏,很少在家。

    赵国柱原本祖籍山东。内战末期他的父母辗转流落到香港,在一个戏班子打杂,因为一场瘟疫两人几乎同时离世,那会儿赵国柱才六岁。好在班主见他天资好,将他收留下来当作武生栽培,又送他去拜师修习陈氏南拳。十四岁那年他初登台唱《长坂坡》就一炮而红。过不了几年,粤戏在香港不再吃香,班主也因为年迈要回大陆养老,推荐他去拍电影。电影公司的老板见他个子高,面容英武,想捧他做小生。他以自己内向木讷、不善言辞为由拒绝了,真实原因却是厌恶演艺圈的风气,宁肯凭本事吃饭。

    中年时赵国柱成了香港电影界小有名望的武术指导。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港片如日中天之时,他先是被癌症夺走了爱妻,四年后又痛失爱女,五十多岁就宣告退休,过海到澳门开了间小武馆,收的弟子既有街坊子弟、闲居老人也有公司白领。由于他攒下了殷实的家底,传授功夫与其说是营生倒不如说是爱好,学费收得十分随性。哪怕你交不起一分钱,只要想学南拳,都能堂堂正正地迈进武馆的朱漆大门。

    此时赵师傅正在二楼背街的厨房里聚精会神地烹饪红烧大虾,以至于一颗汗珠从额头滑落到鼻尖也顾不上擦。蓝格子围裙底下,他穿的是一身月白对襟盘扣长衫,虽然已年到古稀,仍然腰杆笔直、精神矍铄。一头分外浓密的银发,花白的浓密眉毛和同样花白的修剪工整的胡须,再加上遍布的皱纹,使那张脸上既保留着年轻气盛时的刚毅又透出岁月磨砺后的慈祥。

    他伸手刚够着一瓶花雕酒,却察觉背后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于是暗暗稳住了底盘。果不其然,那人突然揽住了他的肩膀,弄得他手中的瓶子蓦地往下一沉。他微笑着转头朝后看,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旋即拉长了皱纹丛生的脸佯装生气。

    “豆豆!你想谋杀我这瓶陈年花雕啊?”

    “用不用帮忙啊,赵师傅?”沈盈之嘻皮笑脸地献殷勤。

    “不用不用。你要查的资料都查好啦?”赵国柱一边问话,一边小心地把花雕酒沿着锅边浇了一圈,迅速盖上锅盖让酒香与虾香充分激荡。

    他这个外孙女早晨说想在开学前先看看自己未来导师的论文,然后就过海去香港,在大学图书馆里泡了一天。作为一个从小就顶顶聪慧的孩子,她在同龄人还在努力考大学的年纪就已经从港中大毕业,获得了管理学和翻译学的双料学士学位,又拿到了普利茅斯大学酒店管理硕士的录取通知和全额奖学金。

    “嗯,我把劳伦斯教授的论文一篇不漏地全部下载下来存在了手提电脑里,争取去英国之前把它们读完。”沈盈之一面回答外公的问题一面取下挂在厨房门后的粉格子围裙。

    “不准动!”赵国柱一把抢过围裙重新挂好,转身揭开锅盖,翻炒锅里的对虾,“今天厨房是我的地盘!你是寿星,出去坐等开吃!”

    “行,我光看不动手,总可以吧?”沈盈之继续围着灶台探头探脑,“哇!今天的虾好大只!好新鲜!外公你肯定是特意跑去码头找渔船买的吧?”

    “是是是。快出去啦,豆豆!厨房里热。”赵国柱的嗓门虽然高了八度,但脸上满是慈爱。

    外孙女沈盈之向来被他放在心尖尖上。他唯一的女儿赵振琳在生下她时因为心脏动脉瘤破裂而不幸离世。在她四岁多时,父亲精神科医学博士沈冲又无缘无故地失了踪,警方至今也没找到半点线索。她可以说是由他独自抚养长大的,这就是他提前退休的原因。

    自从长出第一颗乳牙,外孙女就表现出对于吃有极高的追求,逼得他在厨艺上狠下过一番功夫,结果就是川、湘、鲁、粤家常菜随随便便都能做上十道八道。他自豪了很长时间,直到几年前,外孙女在看了几本烹饪书和一些网络菜谱,再在炉灶边偷师一段时间之后,厨艺突飞猛进,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常常被窃占掌勺大权的他既高兴又失落。

    外孙女下月初就要去英国准备硕士入学。他下定决心在她出发前死守厨房阵地,好让她再多吃几顿自己亲手烧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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