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刚才单手拉着吊环在打瞌睡,车转弯时手一下子滑脱了,如果不是扒住了面前的椅背只怕就要在车厢滚上几滚。即便如此,半边身子还是被椅子撞得生疼。

    疼痛与惊吓让她有了七八分清醒,此刻一手拉紧吊环一手扶稳椅背,开始盘算如何偿还舅舅欠下的高利贷。

    大耳窿拿出的两份借款合约在合法性和有效性方面都没问题。这就是说武馆已经被舅舅抵出去了,而且另外1000万的高利贷也是非还不可。在舅舅生死不明,外公又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她必须靠自己想办法尽快凑钱还上。

    外公要她去英国之前找个汇率好的时候把生活费取出来换成英镑,所以两个月前已经将他的银行存折和取款密码交给了她。那本存折的余额有491万。她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存着这些年外公和舅舅给的压岁钱、做家教赚的钱,还有历年的奖学金,差不多有8万,加上前者就有499万。但是光是那1000万高利贷超期一天的罚息就要20万。今天她差521万,明天就差541万。后天呢?还差那么多钱,她上哪儿去找?

    高利贷要怎样还?武馆要怎样才能保住?她茫然地盯着车窗玻璃。大雨冲刷出的水迹尚且有规律可循,然而这两个问题却无解。心头的焦躁像一把火,烧得她喉咙干涩,泛着苦味。

    城巴到站,她想也不想,再次冲入昏暗的雨幕。大雨追着她,犹如从天而降的厄运,逃不掉,躲不开。

    弊着一口气跑回武馆门前,她却瞪大双眼,定定地站住了。

    武馆雪白的外墙被人泼了红漆,还被刷上了“欠债!还钱!”几个奇丑无比的大字。黑底金字的招牌也未能幸免,红漆从上面淌落,滴在灰石地砖上,一滩一滩像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只昨晚曾戴在她头顶,如今泡在门前水洼里的生日王冠也溅上了几滴,显得武馆更加与凶案现场相似。

    冰冷的雨砸在她的头上,再顺着头发滚落,像大片的眼泪漫过脸颊。她早已湿透的身体突然感觉寒冷刺骨。

    灰暗的天空里闪过数道白光,紧接着一记惊雷炸响,利马斜巷似乎都被震得抖了抖。

    心惊,腿颤。她哆嗦着摸出钥匙打开沉重的红木大门,刚进屋就踉跄着瘫软在了门后。

    雷声一响就是一串。

    多年前一场雨夜的意外使她对于炸雷怀有极大的恐惧。此刻它们居然像推波助澜的厄运高潮一般出现,仿佛要给她决定性的暴击。

    过去在这种时候会安慰她的外公现在躺在山顶医院的ICU里。她只能双手紧紧地环抱自己,一边流泪一边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轰轰的雷声终于彻底消散。

    她探头从门缝往外望。雨已经停了,水洼里瓦青色的天空开始透出光亮。她眨眨眼,挤掉最后一滴不争气的泪水,在心里对自己说:“沈盈之,你没时间哭泣!”

    大门内的地上躺着两张名片。一张看起来还算正经,属于合约上那个寰濠财务。另一张画面恶心的她昨晚见过,属于那个夜姬娱乐。不用想,肯定是昨晚那帮烂仔转回来泼油漆的时候从门缝塞进来的。她把它们拾起来。前者还是有用的,后者只配进垃圾桶。

    显然昨晚曾警长和他的部下对武馆进行的搜查很文明,屋内并没有她担忧的抽屉散落,柜门洞开,物品遍地。他昨晚没再联系她,估计是因为并未在武馆找到与贩毒有关的物证。

    生日蛋糕还好端端地放在二楼的餐桌上,蜡烛也好像刚刚才熄灭的样子,三副碟子和蛋糕叉还摆在旁边。生活在十八岁生日当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今往后她就是成年人了,必须肩负起这个家。

    在热汽蒸腾的花洒底下痛快地冲了个澡,她又从厨房冰箱里倒了一杯牛奶,坐到餐桌前切了一块蛋糕当早餐。年年生日外公都为她订她最爱吃的潘威记的芒果芝士蛋糕,今年也不例外。然而当她一勺一勺地舀起蛋糕放到到嘴里,却品尝不出任何香甜,所有机械式的下咽都只是为了让身体拥有足够的体力。

    抱着一丝侥幸,她把外公床头柜的抽屉打开,拿了里面的房契来与记忆里借款合约上的房契号码相比对。两者完全一致。这意味着舅舅早有预谋,先照着偷看的房契号码与高利贷拟了合约,再回家灌醉外公,诓他签字画押。

    颓然地放下房契,她感觉透着凉意的苦涩涌上心头。无论外公还是她,都想不到舅舅会坠落到如此地步。

    巷口就有一家房产中介,橱窗上贴满了房源信息,所以她大致了解当前的房价。像武馆这样在市中心边缘地段的独栋小楼大概可以卖2000万至2400万。舅舅才拿它抵了一千万,铁定是赌博输急眼了。可是他为什么这头刚欠下高利贷,那头又去运毒?她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有蹊跷。

    曾警长说舅舅从喷射飞船跳海之后,警方在海面搜救无果。可是舅舅水性很好,还是有生还可能的。万一他被人冤枉,也只有活着能得到澄清。舅舅,不管你有千错万错,一定要活着回来啊!她默默地祈祷着。

    手头的钱虽然不够,但倘若今天先还上一些,明天也能少还一些利息。她拿出上学时经常背的深蓝色皮质双肩包,把存折、房契和身份证明都仔细收了进去。想着既然要去银行不如把父亲留给自己的成年礼顺道取出来,她又把昨晚外公给的那把保管箱钥匙也小心地放入背包的内袋。

    七点半,还不到银行营业时间。她转身又在家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已经戴上了围裙、手套,还拿着一张抹布、一瓶天拿水和几片砂纸。这瓶天拿水还是今年春天买的,为了清洗外公出席师兄葬礼时黑西服上蹭到的白油漆。没想到它今天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武馆白墙、匾额以及门前地面的油漆鲜红夺目。有路过的街坊匆匆一瞥便赶紧掉转开视线。

    她进屋搬了一把长竹梯出来,爬上它先擦洗匾额上的那些红漆。国柱武馆的招牌以外公的名字命名,是他最看重的。

    擦拭了一阵,一个小男孩诧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盈之姐姐,这里怎么了?”

    她趴在梯子上转头一看,街上站着泰仔和他的妈妈。泰仔手里拎着一只书袋,应该是要去上补习班。

    “哦,没事,没事。有人无聊,弄脏了武馆的牌匾,我正在清理。”她爬下竹梯,先把抹布和天拿水瓶子放到梯子底下,再走到满脸疑惑的泰仔母子面前,“泰仔妈妈,送泰仔去补习呀?”她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和泰仔妈妈打招呼,虽然心里清楚街坊们大多知道了昨晚武馆发生的变故,就算还有不知道的,此刻看到武馆的墙面也能猜到。

    “嗯。”泰仔妈妈应了一声,面露忧色地问道:“赵师父他还好吗?”

    “外公的手术很成功,现在住院观察。”沈盈之强打笑颜。

    泰仔看了看母亲和沈盈之的脸色,好像明白了什么,上前拉住沈盈之的手摇晃。

    “盈之姐姐,师父他没事吧?”

    “没事,他很快会好起来的。”沈盈之希望泰仔听不出来自己声音里的挣扎。

    “那武馆呢?”聪明的泰仔追问道。

    “武馆恐怕要歇业一阵。你和波仔他们要每天坚持练功哦,身体棒棒,学业就会更快上进。”沈盈之强忍着眼泪回答。希望泰仔以后不要怪她这个师姐诓人,国柱武馆恐怕是保不住了。

    泰仔妈妈在泰仔背后默默摇头,一手拉过儿子,“补习班要迟到了,我们不打扰姐姐做清洁。”她又语重心长地对沈盈之讲,“替我向赵师父问声好。我们街坊都希望他老人家早日康复。再见了,沈姑娘,你保重!”

    泰仔也懂事地说:“盈之姐姐,再见。”

    他随母亲往巷口走去,走出五、六步又回过头朝沈盈之挥手,“姐姐,珍重!”

    沈盈之也微笑着挥手告别。

    等母子俩走出了巷子,她忍了半天的眼泪又流了两行下来。她抬起袖子把脸擦干,拿起抹布和天拿水重新登上了竹梯。

    一个多小时以后,匾额黑底上的红漆已经基本洗净,余下那些留在金字上的看起来像是某种花纹,总之不算显眼。白墙上的“欠债!还钱”几个大红字也被粗砂纸打磨了,只残留着一些淡红的印迹。

    她收好竹梯,又上楼扯下一张挂历纸,在背面用毛笔写下武馆歇业的告示,出去贴在了朱漆大门上。目前的武馆学徒都是暑期班的学生,外公是免费授课,因此不用考虑清退学费的问题。

    当她背着包大踏步地走出利马斜巷时,第一线阳光恰好乌云后面露出来。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有新的挫折,也有新的希望。她绝对不会放弃希望!

    父亲的保管箱存放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中资银行。她向大堂内的值班经理出示了那柄别致的钥匙。

    经理仔细看过钥匙,感慨道:“这把钥匙有点年头了呢。”

    他请沈盈之稍等,说要查阅记录。

    十几分钟后,经理拿着一本记录本出来向她说明,这个保管箱指定了两个开箱人,一个是沈冲,一个是沈盈之,只要能证明身份并持有钥匙就可以开箱。

    突然自陌生人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她不免鼻子发酸。她从背包中掏出身份证递过去,低声说道:“我是沈盈之。沈冲,他是我父亲。”

    “幸会,沈小姐。这只保管箱令尊已经将费用预缴到了12年后的8月10日,请知悉。”

    也就是说父亲将保管箱的费用预缴到了她而立之年的生日。

    “请问我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租保管箱的?”她对这一点非常好奇。

    经理直接翻到了记录本的扉页,“1949年。这只保管箱最初由一位沈康文先生租下,后交由沈冲先生继承。”

    沈康文,她听父亲说起过,是她的曾祖父。沈康文老先生的父亲曾经在末代清朝为官,母亲还是一位镶黄旗的格格。1949年,沈老先生举家从内地前来澳门定居。沈家接连四代都是一脉单传,这只保管箱里看来存的是传家之宝,最终到了她这里。

    经理查验登记完毕,将身份证递还给她,“沈小姐,我这就通知同事把保管箱提出来。”

    这位经理一看就是职场精英,笔挺的西服,铮亮的皮鞋,态度中充满公事公办的和蔼。沈盈之很高兴他不会多余地问“令尊近来可好?”这样的问题。

    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脱口而出:“请问我父亲最后一次来开箱是什么时间?”

    经理翻了翻记录本,告诉她的时间是父亲失踪那年的12月22日,上午9点。

    失望从心头漫涌上来,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刚才她心中有个渺小的希望——既然这只保管箱如此重要,父亲在‘失踪’后有可能来过银行。然而这个希望就如同落在仙人掌上的肥皂泡,瞬间破灭了。父亲就是在上述时间的第二天失踪的,显然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或者有所计划,才进行了最后一次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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