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园坐落在路环岛滨海的一面山坡上。因为宋兆泰将整片山都买了下来,周围方圆一里全是森林,没有别的建筑。一条在林中蜿蜒的幽静水泥路将它与山下相连。

    平民村与它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公里,但是一个像荒郊野岭,一个像世外桃源。

    别墅的主体是一幢民国风的两层小楼,面积虽然不大却在屋顶专门设计了直升机的停机坪。一个草木扶疏、流水潺潺的宽阔庭院围绕着小楼,院中几株金桂正值花期,满园都是沁人心扉的芬芳。

    月光如洗,照亮庭院里淙淙流淌的一条人工小溪,脉脉波光像无数逆流而上的银白小鱼。宋辰曜沿着小溪边的原木栈道慢慢踱步。

    小溪畔成片的水仙在夜色中吐露着葱绿。东面墙边几株高大的紫薇开得十分热闹,花枝都探出了墙外。树下还有月季和美女樱争妍斗艳。

    他绕过花朵寥寥的睡莲池走到院子西面。墙上爬满了黄木香,灿烂的明黄色花朵开得熙熙攘攘,把整面西墙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织锦挂毯。离墙稍远的地方,两棵高大的龙眼树之间系着一只由白色双人木椅和棕色麻绳做的秋千。

    “辰,你来啦?”温柔得犹如白云的声音拂过他的脑海,带着馨甜的芬芳。

    他对着空荡荡的木椅秋千有片刻恍惚,那个美若仙子的人仿佛就在眼前。她蹲在溪边种下水仙花球……她站在山茶树前修剪枝桠……她坐在秋千上一边摇晃一边瞧着月亮,长长的白色裙裾像花瓣轻舞飞扬。

    水仙花香了一年又一年,山茶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秋千还在原处随风轻晃,可是她再也回不来。

    他在秋千上坐了下来。木椅有些晃动,他交叉双脚踩住脚下的鹅卵石地面,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

    快十五年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一砖一瓦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变,然而这些只是假象,原本这世上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永恒。他左手边的那棵龙眼树早已不是原先那棵,原先的在六年前被炸雷劈中烧焦了。栈桥的木板因为朽坏已经全部更换过一次。秋千椅重新漆过十一遍,麻绳断过九条。他之所以一直竭力维持这个院子、这座别墅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无非是想留住一个虚妄的幻象罢了,幻想着她未曾离开。

    他隔着衣袋摸了摸那只白信封,动作轻柔。她就在那张照片上。

    他记得那个报案的当地人名叫艾曼纽﹒伯恩,五十出头,在小镇上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摄影社。蹊跷的是,那人在第二年的同一天早晨死于非命。

    那天伯恩像往常一样牵着他的大麦町出门散步,在穿过一个僻静的T字路口时,一辆疾驰而过的皮卡将他和狗一起撞飞。之后皮卡车的司机和同车人在现场一位老妇的注视下,谎称要送伤者去急救,却将身负重伤的伯恩拖上车带到镇外,抛弃在离小镇有10多公里的一处深山老林里。

    伯恩是活活冻死的,尸体直到来年春天才被发现。由于冬日早晨行人稀少,镇上没人留意到肇事车辆,而且事件唯一的目击者已经七十多岁,老眼昏花,无法清楚描述两名嫌犯的体貌特征,案子至今没破。

    当年祥叔把那件事的报道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一度因为伯恩的死亡时间和方式怀疑是老爷子命人做的,但他很快又打消了怀疑。在他的认知里,老爷子即使再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因为人家好心报案而痛下杀手。现在看来,伯恩之所以被老爷子处以极刑就是因为照片的事。虽然冷血本身不足以死罪,但是他一丁点也不可怜伯恩的遭遇,只可怜那条被无辜殃及的狗。

    根据他掌握的媒体报道和警方记录,伯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落雨下雪就每天准时六点十分出门遛狗,路线是从住宅到紧邻宁静谷墓园的一处小公园。某天清晨,伯恩的大麦町发疯似的把主人从小公园拽进了墓园里,使其在一座新墓前发现了一名亚洲女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遗体。

    这名女子身上携带的美国护照上名为Camellias Shum(注1),但经瑞士警方与美国方面核实,护照系伪造。她也根本不是美国公民。

    警方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墓园的经理也作证说该女性在前一日为她所称的哥哥(在三日前的一起抢劫案中死亡,报称美国护照遗失,死亡证上的名字是该女性填写的“Chung Shum”(注2),后经查实,也非美国公民)举办了葬礼,同时为自己预定了隔壁的一块墓地,并要求将来在墓前立无字碑。该案最后被认定为自杀,无法确定身份的女子被如愿以偿地埋葬在了她生前指定的位置。

    不难发现,伯恩在拍照时精心考虑了镜头的角度、焦点和构图。他相信正是这一点使老爷子动了杀心,因为他自己也在瞬时间产生了汹涌的杀意。

    照片上的女人是他的生身母亲,只是他一直将她唤作“阿欣”,或者干脆在言语中省去任何称呼。他这么做并非因为老爷子听见他叫她“妈咪”都会用马鞭狠狠抽他,而是当他第N次因为此事吃了鞭子,皮开肉绽的后背在幼稚园校服上渗出血迹,导致挨打的事情终于被她发现,她在他小心翼翼地说“妈咪,我一点都不痛”时,哭着求他改口。

    “辰,往后你都叫我阿欣,好不好?”

    当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掉下来,他只能含着眼泪说:“好的,阿欣。”

    那张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永生难忘。镜头取30度的斜角聚焦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位于画面的右下角,后方是几行半掩在雪中的墓碑和几株青黛色的栎树。她沐浴着淡淡的朝阳,侧倚着一块纯黑的墓碑。碑文被她遮挡住一部分,仅仅露出一个中字。

    如果不是她美丽的脸庞像她肩头的积雪那样白,长长的睫毛和乌黑的发髻都凝结了冰霜,她就像在安睡,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挑。她的双手松垂在身体左侧,右手腕上有一道骇人的暗红色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然冻结,在墓碑底部的白雪中间凝成了一块鲜艳的红。

    那些血迹是照片上唯一的亮色,刺目无比!

    此刻照片中的景象犹如利刃剜割着他的心脏。在老爷子和祥叔面前竭力压抑的痛苦奔涌而出,如同火山喷发出的熔岩,瞬间淹没一切。每一寸骨肉都被灼烧,每一口呼吸都撕心裂肺,他痛得蜷缩起身体,秋千也随之剧烈地晃动。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稚嫩的歌声突然从他的记忆深处宛如清泉一般流淌出来,纯净、甘美,浇熄了大部分痛苦的火焰。他抓住椅背猛喘了几口气,紧绷的身躯才得以慢慢放松。

    歌声属于他梦里的神秘女童,并不属于阿欣。事实上,尽管阿欣在大学里曾是音乐剧团的主演,但他从没听过她唱歌。

    他每个周五下学后由祥叔领来欣园见她。她经常坐在秋千椅上,轻轻荡着,听老式唱片机播放的黑胶碟,大部分是吉他曲,偶尔也有音乐剧里的歌,例如《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注3)。有一次她放了一碟《童声合唱集》,里面就有这首《虫儿飞》。

    他问过她:“阿欣,你很喜欢吉他,对吗?”

    她微笑着点头承认,纯真得像小鹿,又清澈得像泉眼的眼眸里涌出无尽的悲伤——她的笑容里总是离不开悲伤。她会悲伤地微笑着看飞过天际的候鸟,看绽放在墙头的黄木香,看蝴蝶和花儿戏耍之后飞出围墙,也会悲伤地微笑着用纸叠出一只又一只飞不出围墙的白蝴蝶。当然,她也常常悲伤地微笑着,凝视他。

    小时候他不懂她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开心,又总是那么消瘦,纵然欣园那么漂亮,老爷子又派去了最好的厨师和营养师都无法改变。他就去问每天陪在自己身边的祥叔。祥叔说她得的是一种叫作忧郁的病,病得有些严重。他害怕极了,急忙问得那种病会不会死。祥叔叹了口气,算是回答。

    他决心从化名忧郁的死神手里拯救阿欣。尽管老爷子常常打他,关他,所谓的‘母亲’总在老爷子背后给他冷眼,四姐有空就欺侮他,另外三个姐姐从来不用正眼瞧他,他依然拥有不少开心的时光。听老师讲世界的万千姿态,从书本看宇宙的宏大浩瀚,在马背上飞驰的畅快淋漓……他不相信阿欣无法快乐!

    每次短暂的相聚,他都给她讲幼稚园里的趣事,讲彩虹里面其实藏着无数的小水滴,讲肉眼看见的闪亮星星可能早已湮灭,讲他的小马驹是如何聪明可爱……他还陪她一起伺弄花草,拉着她和祥叔、佣人们一起玩和学校里学的游戏。然而她始终都是微笑着听他,看他,用她那双绝顶美丽的,写满悲伤的眼睛。

    无计可施时他想到了吉他。吉他听起来那么欢快,她的卧室里又一直放着一把,假如自己能够亲手弹给她听呢?

    老爷子一听到吉他两个字就黑了脸,他只能去拜托祥叔。

    祥叔悄悄买了把吉他藏在接送他往返幼稚园的轿车尾箱里,还安排了老师在他每天放学后躲在车后座教他半小时。

    他音乐天赋有限,学起来十分吃力,只能以勤补拙。宋宅里的太太小姐都有拿手的乐器,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古筝,但唯独找不到一把吉他。他就画了个纸板的藏在床垫底下,每晚早早地谎称要睡觉,等佣人熄灯走了再拿出来在窗前借着月光练习指法。

    某天佣人打扫时无意中将纸板吉他翻找出来,随后禀报了太太。太太在晚饭的餐桌上当成笑话讲给了老爷子。老爷子勃然大怒,把他从餐椅上拎起来直接丢进了小黑屋,扬言如果他再碰那种下三滥的乐器就打断他的腿。

    小黑屋的每个犄角旮旯他都熟悉,不用看也能找到那个适合蜷起来睡觉的角落。太太说,不能经常体罚孩子,否则容易养成扭曲的性格,所以劝说老爷子把鞭笞改为在小黑屋里“静思己过”。他被关进去的缘由主要有三种,一是将太太称作“太太”,而不是母亲或者妈咪,二是将阿欣称作“妈咪”;三是和阿欣一样用左手写字或者吃饭。

    他被关进小黑屋的时候,佣人们得到命令不许靠近。在宁静的黑暗中,他可以尽情想象书本里读到的古老历史和世界奇观。阿欣告诉过他,自由的灵魂如同蝴蝶的翅膀,可以带着他的思想飞越云端,站上彩虹之巅。

    唯一会跑到小黑屋外面骚扰他的人是宋舒仪。两个人隔着门互相讽刺挖苦甚至高声谩骂,算是禁闭期间不错的调剂。

    饿着肚子被关了整晚,刚放出来他就去找那张画着的吉他纸板。它理所当然的消失了。他怕连累祥叔,更怕牵扯出放学后的秘密学习,不敢再做一个,以后的每个夜晚都只能坐在床上拨弄想象中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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