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兴冲冲地踏进病房，还没走到外公床前就急切地喊：“外公！”
外公眼神涣散地望向她，表情淡漠。
她心头一凉，走到外公面前，再喊了一声：“外公！”
外公有了反应，嚅嗫道：“豆豆呢？她去哪儿啦？怎么我一天都没见着她？”
她上前轻轻拉住外公的手臂，“外公，是我啊，我是豆豆。你好好看看我。”
外公推开她的手，满脸警觉地说：“我家豆豆还在读幼稚园呢。你是谁？干嘛骗我？”
她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
看到病床搁板上的饭菜一点没动，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勺子喂外公吃，不料外公把她当作冒充外孙女的坏人，气鼓鼓地一把将勺子推到了地上。她无奈之下只好去请来陶护士。
陶护士很有经验，问明情况后温声细语地劝说：“赵师父，幼稚园这会儿还没散学呢。你先让这位姑娘陪你吃饭，等一下我去帮你接豆豆回家。”
赵国柱这才勉为其难地允许沈盈之喂自己吃饭，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豆豆的爸爸不在了，要早点去接她，否则她会害怕。
沈盈之偷偷转身，抹掉忍不住流下的眼泪。
临走的时候，她担忧地询问陶护士，康复中心的建筑是否能抵抗强台风。
陶护士的笑容让人很有信心，“沈小姐你不用担忧，上次天鸽来的时候我们这里可是连一点墙皮都没破呢。”
天鹅是百年不遇的超强台风。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回到租屋，她里里外外地查看纤薄的铁皮屋顶，估计它们被强台风刮走的可能性有80%。
气象预报说莲雾已经增强为台风，并且有可能形成超强台风。天鸽造成的巨大破坏全澳门人都记忆犹新，低洼街道变成河流，无数树木路灯倒伏，无数窗户破洞，无数车辆泡水，数百市民受伤，好几位市民死亡。公司要求明后天集训对她来说可谓幸运，永光金龙酒店可是设计成能抵御十七级飓风的。
早晨起床她煮了碗水蛋面来吃，然后就开始收拾。换洗衣物、要看的书和小熊可可一起被请进了旅行背包。所有的床上用具和零碎物品被藏进了衣柜。锅碗瓢盆悉数搬家到了灶台底下。那盆碎米兰也住进了卫生间。
看到床头柜上的几只相架，她犹豫了一下，把照片和画抽出来全部夹进要带走的那本英文版《Poor Charlie's Almanack: The Wit and Wisdom of Charles T. Munger》(注1)，然后把相框放进了抽屉。就算屋顶可能被吹跑，墙壁和柜子不可能飞吧，她安慰自己。
最后用封箱带把衣柜门和抽屉全部封上，再往每扇窗户玻璃上贴个米字，她关好门窗，背着包下山。
外面乌云压城，空气异常闷热。她暗暗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别打雷呀。
黎浩东的租屋同样门窗紧闭，玻璃窗上有点敷衍地用胶纸贴了X。
山下有条不紊地在为迎接台风做着准备。园林工人争分夺秒地修剪着绿化树的枝丫，环卫工人忙着将路边的垃圾桶绑上路灯柱，店员哼哧哼哧地往店铺门边码放沙袋。有了天鸽的教训，这回澳门人对莲雾严阵以待。
上午的集训先由辛西娅主讲接待技巧。金厅太大，她在主席台上讲，新荷官们四人一组，站在游戏台前收看直播。
迷雾灰的欧根纱西服配衬烈焰红唇，她今天的妆扮格外冷艳。
“各位新同事早上好！讲课前让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需要与客人保持眼神接触吗？”她停顿了一下好让大家有时间思考，“有些同事可能学过沟通，知道与沟通对象保持眼神交流是真诚友善的表示。”
听到这里，沈盈之立即知道自己想错了。许多人都听说过眼神交流可以促进沟通，但是辛西娅接下来要说的必定相反。
果然辛西娅加重语气说道：“在娱乐厅，客人是来享受你们服务的，不是来与你们交流的，因此你们需要克制和他们的眼神接触。如果有客人走向你负责的游戏台，你们固然应该微笑致意，但是一旦他们开始下注，你们就要避免和他们目光直视。”
学员们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
辛西娅表情略显不满，不过仍然耐心解释：“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有许多人不喜欢陌生人的直视。二是因为太多眼神接触会产生人际联系，客人如果输了钱就容易把你们视为对立面。我想你们也不希望被输红眼的客人当出气筒，所以就要让客人把你们当作没有感情的机器、娱乐厅的一部分，和你们面前的游戏台没有差别。”
欧俊文凑到沈盈之身旁小声嘀咕：“这是要我们没人性啊。”
沈盈之警告性地瞟他一眼，掩住嘴低声说：“没那么严重，她说得有道理。”
去员工餐厅午餐时，他们发现酒店大门的下半截已经用沙包结结实实地封堵上了。
沈盈之的视线越过沙包看出门外。东方天际飘动着像丝绸一样发光的橘红色云彩。
“莲雾恐怕要正面吹袭澳门了，但愿不要像天鸽那样惨烈。”她不无担忧。
欧俊文耸耸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随遇而安吧。”
沈盈之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奇怪的落寞，可是当她转头面向他时，他却朝她挤了一下眼睛，得意地说：“我的中文家教告诉我，‘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句话里面的‘娘’指的是你们这些小姑娘。你可知道？”
之后整个吃饭的过程他俩都在激烈辩论。那个‘娘’字到底是指守寡的母亲还是恨嫁的小姑娘，他们谁也没能驳倒对方。
下午集训的内容与安保有关。为了防止出老千换牌，永光金龙扑克牌上的酒店LOGO采用了印钞用的光彩光变防伪。每枚筹码都嵌有电子芯片，筹码箱夹层中的电子设备可以直接扫描放入其中的筹码真伪，对假筹码自动报警。
辛西娅提醒大家，虽然有一系列防伪技术，仍然每个人都有防伪的责任，需要将扑克牌和筹码的图案花纹甚至是触摸的手感都谨记在心。
新荷官们终于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永光金龙筹码，从十元、五十元、百元、五百元、千元到万元、十万元，面值越高颜色越深。十万元以上面值的筹码呈长方形，百万元的黑色镶金。
沈盈之拿着它们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它们制造得相当精美，堪比工艺品。
“这十块面额的筹码，我觉得成本都不止十块，公司真舍得本钱。”她冲欧俊文嘀咕。
欧俊文突然伸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阿呆！娱乐厅一本万利，这点钱算什么？”
他欣赏着她捂着额头把小脸皱成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
接下来辛西娅又教大家游戏台下面三个报警按钮的作用。它们从右到左分别是蓝色、黄色和红色，用于向监控中心报告不同程度的紧急事态。
下午集训结束时每个人都分到了房间钥匙，新荷官每两人住一个标准双人间，培训师们一人一间。晚餐六点半开始，大家有时间先将行李放去房间。
与沈盈之一同分配到5126房的女孩名叫章曼玉，相貌斯文，说话细声细气，虽然比沈盈之大了三岁，脸上时常露出的娇怯使她看起来反倒比沈盈之还小。沈盈之对她有好感，主动邀她一同坐观光电梯上楼。
电梯上挤满了新荷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即将杀到的莲雾。
因为是夏末，六点多天还亮着，但是远处黑云翻滚，大海的颜色远比平日显得黑暗和浑浊，目前还不高的浪涛在翻涌时透着几分可疑的钝重。酒店的室外景观全部都加上了厚重的防护，树木也加上了粗壮的支撑，越发令人担心这场台风的猛烈程度。
章曼玉不安地打量着电梯外的景象，喃喃地说：“去年我在汕头，还没有移民过来澳门，电视上看到天鸽过后的澳门好像世界末日，听说还死了人，真可怕！气象预报说今年的莲雾有可能比天鸽更凶。这栋大楼看起来就朵玻璃莲花一样易碎，到时候会不会被台风……”
沈盈之安慰道：“你放心，永光金龙能抗十七级飓风，应该是本市最安全的高层建筑。”
章曼玉感激又钦佩地看向她，“好羡慕你，你居然一点都不怕。”
她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心想，台风我不怕，打雷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到了房间，两个女生同时开始整理行李。章曼玉看到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只小熊公仔摆到枕头边，便好奇地上前打量。
这只棕色绒布小熊有着浑圆的黑眼睛，长度大概一肘，身穿蓝白相间的横条纹T恤，左胸用丝线绣着一颗大大的红心。它身体的一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T恤衫和红心也有些褪色。
“它是你的安抚玩具（注2）吗？”章曼玉好奇地轻拽小熊的耳朵。
“算是吧。”沈盈之微微一笑。
“你别介意哦，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以前在汕尾做幼稚园老师。”章曼玉面露腼腆。
沈盈之爽朗地笑出了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确实会搂着它睡觉。”
外公眼神涣散地望向她，表情淡漠。
她心头一凉，走到外公面前，再喊了一声：“外公！”
外公有了反应，嚅嗫道：“豆豆呢？她去哪儿啦？怎么我一天都没见着她？”
她上前轻轻拉住外公的手臂，“外公，是我啊，我是豆豆。你好好看看我。”
外公推开她的手，满脸警觉地说：“我家豆豆还在读幼稚园呢。你是谁？干嘛骗我？”
她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
看到病床搁板上的饭菜一点没动，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拿起勺子喂外公吃，不料外公把她当作冒充外孙女的坏人，气鼓鼓地一把将勺子推到了地上。她无奈之下只好去请来陶护士。
陶护士很有经验，问明情况后温声细语地劝说：“赵师父，幼稚园这会儿还没散学呢。你先让这位姑娘陪你吃饭，等一下我去帮你接豆豆回家。”
赵国柱这才勉为其难地允许沈盈之喂自己吃饭，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豆豆的爸爸不在了，要早点去接她，否则她会害怕。
沈盈之偷偷转身，抹掉忍不住流下的眼泪。
临走的时候，她担忧地询问陶护士，康复中心的建筑是否能抵抗强台风。
陶护士的笑容让人很有信心，“沈小姐你不用担忧，上次天鸽来的时候我们这里可是连一点墙皮都没破呢。”
天鹅是百年不遇的超强台风。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回到租屋，她里里外外地查看纤薄的铁皮屋顶，估计它们被强台风刮走的可能性有80%。
气象预报说莲雾已经增强为台风，并且有可能形成超强台风。天鸽造成的巨大破坏全澳门人都记忆犹新，低洼街道变成河流，无数树木路灯倒伏，无数窗户破洞，无数车辆泡水，数百市民受伤，好几位市民死亡。公司要求明后天集训对她来说可谓幸运，永光金龙酒店可是设计成能抵御十七级飓风的。
早晨起床她煮了碗水蛋面来吃，然后就开始收拾。换洗衣物、要看的书和小熊可可一起被请进了旅行背包。所有的床上用具和零碎物品被藏进了衣柜。锅碗瓢盆悉数搬家到了灶台底下。那盆碎米兰也住进了卫生间。
看到床头柜上的几只相架，她犹豫了一下，把照片和画抽出来全部夹进要带走的那本英文版《Poor Charlie's Almanack: The Wit and Wisdom of Charles T. Munger》(注1)，然后把相框放进了抽屉。就算屋顶可能被吹跑，墙壁和柜子不可能飞吧，她安慰自己。
最后用封箱带把衣柜门和抽屉全部封上，再往每扇窗户玻璃上贴个米字，她关好门窗，背着包下山。
外面乌云压城，空气异常闷热。她暗暗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别打雷呀。
黎浩东的租屋同样门窗紧闭，玻璃窗上有点敷衍地用胶纸贴了X。
山下有条不紊地在为迎接台风做着准备。园林工人争分夺秒地修剪着绿化树的枝丫，环卫工人忙着将路边的垃圾桶绑上路灯柱，店员哼哧哼哧地往店铺门边码放沙袋。有了天鸽的教训，这回澳门人对莲雾严阵以待。
上午的集训先由辛西娅主讲接待技巧。金厅太大，她在主席台上讲，新荷官们四人一组，站在游戏台前收看直播。
迷雾灰的欧根纱西服配衬烈焰红唇，她今天的妆扮格外冷艳。
“各位新同事早上好！讲课前让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需要与客人保持眼神接触吗？”她停顿了一下好让大家有时间思考，“有些同事可能学过沟通，知道与沟通对象保持眼神交流是真诚友善的表示。”
听到这里，沈盈之立即知道自己想错了。许多人都听说过眼神交流可以促进沟通，但是辛西娅接下来要说的必定相反。
果然辛西娅加重语气说道：“在娱乐厅，客人是来享受你们服务的，不是来与你们交流的，因此你们需要克制和他们的眼神接触。如果有客人走向你负责的游戏台，你们固然应该微笑致意，但是一旦他们开始下注，你们就要避免和他们目光直视。”
学员们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
辛西娅表情略显不满，不过仍然耐心解释：“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有许多人不喜欢陌生人的直视。二是因为太多眼神接触会产生人际联系，客人如果输了钱就容易把你们视为对立面。我想你们也不希望被输红眼的客人当出气筒，所以就要让客人把你们当作没有感情的机器、娱乐厅的一部分，和你们面前的游戏台没有差别。”
欧俊文凑到沈盈之身旁小声嘀咕：“这是要我们没人性啊。”
沈盈之警告性地瞟他一眼，掩住嘴低声说：“没那么严重，她说得有道理。”
去员工餐厅午餐时，他们发现酒店大门的下半截已经用沙包结结实实地封堵上了。
沈盈之的视线越过沙包看出门外。东方天际飘动着像丝绸一样发光的橘红色云彩。
“莲雾恐怕要正面吹袭澳门了，但愿不要像天鸽那样惨烈。”她不无担忧。
欧俊文耸耸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随遇而安吧。”
沈盈之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奇怪的落寞，可是当她转头面向他时，他却朝她挤了一下眼睛，得意地说：“我的中文家教告诉我，‘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句话里面的‘娘’指的是你们这些小姑娘。你可知道？”
之后整个吃饭的过程他俩都在激烈辩论。那个‘娘’字到底是指守寡的母亲还是恨嫁的小姑娘，他们谁也没能驳倒对方。
下午集训的内容与安保有关。为了防止出老千换牌，永光金龙扑克牌上的酒店LOGO采用了印钞用的光彩光变防伪。每枚筹码都嵌有电子芯片，筹码箱夹层中的电子设备可以直接扫描放入其中的筹码真伪，对假筹码自动报警。
辛西娅提醒大家，虽然有一系列防伪技术，仍然每个人都有防伪的责任，需要将扑克牌和筹码的图案花纹甚至是触摸的手感都谨记在心。
新荷官们终于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永光金龙筹码，从十元、五十元、百元、五百元、千元到万元、十万元，面值越高颜色越深。十万元以上面值的筹码呈长方形，百万元的黑色镶金。
沈盈之拿着它们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它们制造得相当精美，堪比工艺品。
“这十块面额的筹码，我觉得成本都不止十块，公司真舍得本钱。”她冲欧俊文嘀咕。
欧俊文突然伸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阿呆！娱乐厅一本万利，这点钱算什么？”
他欣赏着她捂着额头把小脸皱成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
接下来辛西娅又教大家游戏台下面三个报警按钮的作用。它们从右到左分别是蓝色、黄色和红色，用于向监控中心报告不同程度的紧急事态。
下午集训结束时每个人都分到了房间钥匙，新荷官每两人住一个标准双人间，培训师们一人一间。晚餐六点半开始，大家有时间先将行李放去房间。
与沈盈之一同分配到5126房的女孩名叫章曼玉，相貌斯文，说话细声细气，虽然比沈盈之大了三岁，脸上时常露出的娇怯使她看起来反倒比沈盈之还小。沈盈之对她有好感，主动邀她一同坐观光电梯上楼。
电梯上挤满了新荷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即将杀到的莲雾。
因为是夏末，六点多天还亮着，但是远处黑云翻滚，大海的颜色远比平日显得黑暗和浑浊，目前还不高的浪涛在翻涌时透着几分可疑的钝重。酒店的室外景观全部都加上了厚重的防护，树木也加上了粗壮的支撑，越发令人担心这场台风的猛烈程度。
章曼玉不安地打量着电梯外的景象，喃喃地说：“去年我在汕头，还没有移民过来澳门，电视上看到天鸽过后的澳门好像世界末日，听说还死了人，真可怕！气象预报说今年的莲雾有可能比天鸽更凶。这栋大楼看起来就朵玻璃莲花一样易碎，到时候会不会被台风……”
沈盈之安慰道：“你放心，永光金龙能抗十七级飓风，应该是本市最安全的高层建筑。”
章曼玉感激又钦佩地看向她，“好羡慕你，你居然一点都不怕。”
她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心想，台风我不怕，打雷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到了房间，两个女生同时开始整理行李。章曼玉看到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只小熊公仔摆到枕头边，便好奇地上前打量。
这只棕色绒布小熊有着浑圆的黑眼睛，长度大概一肘，身穿蓝白相间的横条纹T恤，左胸用丝线绣着一颗大大的红心。它身体的一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T恤衫和红心也有些褪色。
“它是你的安抚玩具（注2）吗？”章曼玉好奇地轻拽小熊的耳朵。
“算是吧。”沈盈之微微一笑。
“你别介意哦，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以前在汕尾做幼稚园老师。”章曼玉面露腼腆。
沈盈之爽朗地笑出了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确实会搂着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