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里接待开箱的还是上次那位经理,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她。

    她顺便讨教:“请问开箱的时间和次数有限定吗?”

    “次数没有限定,至于时间,营业时间内都行。”经理脸上带着成熟的职业微笑。

    依旧在同一间贵宾室,她打开了保管箱。信封、笔记本和钢笔都一如原样,只是那个紫檀木匣子连同里面那对祖传的玉簪已经不在。

    两册诊疗笔记的扉页上都写着隽秀的“沈冲”,只是日期不同。她摩挲着厚实的米白色纸页上熟悉的墨蓝色笔迹,心底闷闷地痛。爸爸,你在哪里?

    情绪平复之后,她拿起日期较早的那册翻阅了十几页。

    父亲的笔记如同本人,细致而谨慎。文字一律写在本子右侧的页面,每位病患的诊疗时间、过程和结论都记载详尽,姓名则出于保密一律用英文字母代替。例如笔记中,病人YH在交通事故后患有反应性意识障碍;病人WGW因为偏执的性格而导致心因性被害妄想症;病人ZJ童年长期受到继父虐待而分裂出四个迥然不同的人格……

    如非诊断的必要,笔记并不提及病人的职业、年龄、性别、经历等。显然要从笔记中获得父亲失踪案的线索并非易事。

    最后她决定用手机将两册笔记上的内容逐页拍摄下来,方便仔细研究。父亲手写的诊疗记录弥足珍贵,甚至可能涉及他失踪的真相。经过了凤簪险些被盗的惊险,她不敢贸然将它们带离银行。

    她又把那支万宝龙钢笔拧开来看了看。笔是深蓝色的普通款,笔帽和笔尾各有一圈金色的纹饰,笔筒里面并没有藏东西,只是笔胆里没有墨水,原本金色的笔尖也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生出了绿褐色的锈斑。

    离开银行的时候她带走了钢笔,打算找时间去修理笔尖。它是父亲珍爱的笔,理应完好保存。

    黄昏的天色暗沉得好似已经入夜,空气沉闷,街上行人步履匆忙。出银行大门右转不到100米就是城巴站。她刚走到那儿,突然一串滚雷在顶空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她从背包中抽出折叠伞撑开。雨水打在伞面上呯呯作响,然后顺着伞骨流淌,在伞沿悬成一条条竖直银柱,伞下遮人的窄小空间便仿佛成了透明的牢笼。

    风雨中的自由与约束中的安稳相比,人们往往选择后者。她苦笑着伸手在伞边接住一串雨水,感受那片清凉在掌心迅速漾开。

    城巴来到。她上车找到一个座位坐下,顺手把伞收起来竖在脚边。

    将背包放到腿上时,她察觉出异样,刚才拿完伞明明把背包拉链拉好了,现在却半敞着。

    一番额头冒汗的紧张查看之后,她庆幸钱包还在,父亲的钢笔也在。看来虽然小偷趁她走神打开了背包,却没来得及盗走财物。澳门的治安一向很好,但是最近小偷似乎变多了,估计是喜欢携带大量现金的内地游客把他们吸引到澳门来了。

    窗外,雨丝在车窗上织出繁复的纹路,路灯未上,灰暗的街道显得扑朔迷离。

    盛夏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到了氹仔岛天空已经放晴。她再转另一路城巴去康复中心。

    外公正坐在床上吃晚饭,见她走进病房,连忙招手,“振琳下班了?今天的红烧肉味道不错,你快来尝尝。”

    他虽然认错了人,但是精神很好,情绪也挺高。她开心地走到床前坐下。

    中风后手会痉挛。外公艰难地拿起勺子,费了半天劲才从碗中挑出最瘦的那块,颤颤悠悠地往她嘴边递。

    “呐,这块最瘦,你吃!”

    她探头将把肉咬进嘴里,夸张地大口咀嚼,夸张地笑着称赞:“好吃,好吃!”泪水却在眼眶打转。

    外公的记忆是错乱的。其实专喜欢在红烧肉里挑瘦肉吃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母亲,而是她。以前外公老是说她之所以不如母亲小时候肥圆可喜,就是因为不像母亲那样中意肥的红烧肉。

    外公来这里以后,随着每天的康复训练,运动功能障碍得到了一些改善,医生鼓励他自己动手吃饭。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满脸认真地学习使用餐具,偶尔因为弄洒了饭菜而沮丧地扁嘴,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也是同样耐心地守在饭桌边,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笨拙地使用筷子。如今两人的位置已经调转了。

    她微笑着边找话题与外公闲聊,边把掉落在床上的饭粒捡进餐盘。

    返回平民村时,她远远地就能从山脚望见黎浩东屋里的灯,在长长的台阶彼端闪烁着温暖的光。

    因为担心外公会有紧急状况,她即使睡觉也不关闭手机的电话功能。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她被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地叫醒,慌忙坐起来接听。

    手机那头的声音瞬间让她松懈下来。

    “嗨,拍档!”欧俊文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盎然。

    “俊文,什么事啊?”她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重新趴下,纳罕他怎么这个时间打来。

    昨晚她在手机上把两本诊疗笔记的内容全部细读了一遍,两点过才睡。这会儿困意拖着她的身体,连握手机都感觉费劲,干脆等它掉在枕头上,再把耳朵凑过去听。

    “起床!我带你去黑沙滩看日出!看完日出直接去上班!”欧俊文在另一头大喊。

    “嗯?”她反应有些迟钝。

    “懒猪!”欧俊文继续大叫,“赶快从床上爬起来!我已经到平民村了!”

    “啊?!”她吃惊得翻了个身,“你来平民村干嘛?”

    “刚才不是说了?带你去看日出啊!你还没清醒?”欧俊文在手机那头急了,“你再不快点我们就赶不上啦!”

    “哦。”她有气没力地回答。一个刚熬了夜的人是很难对日出提起兴趣的。

    “哦什么哦,快点!我来了!”那头挂断了电话。

    她终于清醒,不情不愿地蹦下床,冲进卫生间梳洗。

    等她套上T恤牛仔,背上包走出铁皮门,看见欧俊文就倚在门边。

    “你真慢啊,居然用了6分钟!”他看一眼手机,嫌弃地冲她撇嘴。

    她也撇嘴回敬。作为一个女生,准备出门只用6分钟已经是宇宙级的高速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她觉得奇怪。

    欧俊文一挑眉,“笨蛋!就你家亮灯了啊。”

    她四下环顾,果然整条平民村都还沉睡在天亮前昏暗的寂静中。对门黎浩东房间的窗帘好像轻微地动了一下,但她不确定。

    “走吧。”欧俊文拍她肩膀。

    她跳跳蹦蹦地下了一段台阶,转回头问:“怎么突发奇想,来找我看日出?”

    “昨天下班的时候我看见你的电单车还停在车库,就想着今天早晨顺道接你上班,结果一不小心起早了,觉得去看日出应该很不错。正好我从来没在澳门看过日出。”见她金鸡独立地站在台阶沿子上晃来晃去,欧俊文忍不住警告,“喂,看着点路!”

    她笑着做个鬼脸,并拢双脚倒跳着回到他身边。

    “你属猴子的啊?”他咧着嘴笑。

    下了山坡,两人骑上那辆银蓝色本田往黑沙滩驶去。

    沈盈之伏在欧俊文背后抿嘴微笑。他家在半岛,平民村在路环,而永光金龙则位于两者之间的氹仔,所以他口中的“顺道”、“一不小心”、“正好”都只是掩饰,实际上是他因为昨天的事想在上班前带自己去散散心。

    到了黑沙滩,两人爬到她刻了船锚的那块大岩石上肩并肩地坐下,静静地观赏夜与昼的交替。

    身后的苍穹是浓厚的藏青色,在他们头顶转为灰蓝,再到东方的海平线已经变成青白。海面上稀薄的雾气随着清晨湿冷的海风悠悠地飘荡。

    宁静的等待中,终于有一抹橙色的光晕慢慢透出海平线,将东边天际几片灰黯的云朵渐渐烧成了红色的彩霞。随着霞光越来越艳丽,金红的太阳从海中探出了头,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绚烂的光芒将海平线和远处的渔船也全都染成了金红。

    “真美!”两人异口同声地赞叹。

    “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出。”欧俊文轻声补充。

    沈盈之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孩。金色的光芒此刻正在他的发梢上和眼眸中跳动。

    “俊文,谢谢你!”这句话自动地从她心里蹦了出来。

    “我谢谢你才是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在永光金龙一天也待不下去。”

    欧俊文的表情少有地认真,看向她的目光中很复杂,喜悦中似乎掺杂着担忧,快乐中似乎掺杂着伤感。她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领会。

    兴许他的境遇比她的还要糟糕,兴许他心中的憋屈比她的还要强烈,兴许当他坐在游戏台后面时比她更加无奈。然而无论命运多么坎坷,人们终究必须先顺势而为,然后再努力改变。幸运的是,他俩可以相互扶持。

    视线交汇得久了一点,两个人突然都感到害羞。

    带着一丝清甜的微笑,她转头去看冉冉升起的旭日。是啊。人性的贪婪、愚蠢,甚至还有暴戾,到了娱乐厅里面都被无限放大。她也是因为幸好有他在,才有勇气每天去面对。

    过了一会儿,欧俊文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盈之。”

    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平时总是“拍档”、“拍档”地叫,不然就是简单至极的“喂”。她不禁讶异而又开心地扭头瞄他。

    他却在她的注视下垂下了头,声音沉闷地说道:“我,可能不会在永光金龙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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