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华厅外的露台是注定被狂欢遗忘的角落,所以装饰物不多,只是在地面放置了五六只大号南瓜灯,栏杆间挂了三四只黑蝙蝠,古希腊式灯柱上飘着两面海盗旗。

    此时嘉年华进入最后的抽奖环节,泰华厅里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衬托得这里分外安静。

    空荡荡的露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披着墨黑的长斗篷,背对大门站在昏黄的光晕里,倚着大理石栏杆在遥望天上的弯月。在万圣节嘉年华还有心情跑到会场外独自看月亮的人,除了欧俊文,沈盈之想不出第二个。

    哼!以为躲到露台就能稳赢?让我给你一点万圣节惊吓!她脸上浮起坏笑,蹑手蹑脚地朝欧俊文走去。

    风很大,不断卷起她身上的破婚纱撩向半空,像一片残云。

    她裸露的双肩冰凉一片,但是脸上却燥热难当,热到双眼都感到酸涩。

    不远处的灯柱在她眼中生出了重影,大理石地砖踩在她脚下不但软绵绵的,甚至还有些高低不平。

    自己这是醉了?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喝了甜酒酿之后的感觉。可是酒保明明说蓝色夏威夷的酒精含量可以忽略不计啊?她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距离目标不到两米了。

    她像僵尸一样伸直双臂,准备发起恐怖的袭击,欧俊文却突然转过了身。

    他穿一身午夜蓝西服,脸上戴着一个V煞(注1)的笑脸面具,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同一时刻捕捉到她的影像,幽黑的眸子立时闪过几丝纷乱的光。

    偷袭者被偷袭目标逮个正着!尴不尴尬?滑不滑稽?

    她放下手臂,调皮地朝欧俊文笑。

    不管怎么样都是她逮着了他,她获胜!

    她也想起来他很喜欢电影《V字仇杀队》,还说当制度与人民为敌时必然被推翻。

    “原来你扮成V煞躲在这儿啊!难怪……”

    欧俊文没等她把话讲完便猛然大步急转,径直朝通往楼下花园的台阶走去。

    黑斗篷被风扬起,暗红的衬里时隐时现,使他的造型更像一个潜行在深夜的吸血鬼。

    她对他的举动深感诧异,大声喊:“俊文!”

    他不但不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冲下台阶。

    这家伙又遇到什么烦恼了?怎么又闹别扭?她果断地追了上去。

    “俊文,你等等我!”

    她急匆匆地追下台阶,奈何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再加上裙摆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亏及时抱住了大理石栏杆。

    扶着额头稳了稳心神,她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往下走。

    “俊文!俊文!”她不停地呼唤。

    他却始终不应声,不回头。

    追到之字形台阶转弯时她还看到惨白的面具在下方一闪而过,等追到台阶底下却彻底失去了欧俊文的踪影。面前只有一座空无一人的欧式花园,栽种着玫瑰花、剑兰和合欢树,圆形的水池中是维纳斯与丘比特母子的白色大理石雕像。

    在一只张开的巨大贝壳上,爱与美之神维纳斯半蹲下身体慈爱地拥抱着童年时期的小爱神丘比特。丘比特的小弓箭放在脚边,水流淙淙,不绝地从贝壳的褶皱间淌下。

    花园尽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她立刻追过去。

    那里有一片一人多高的墨绿色柏树墙和一个柏树修剪而成的高大拱门。门两侧立着酒神巴克斯和阿里阿德涅(注2)的白色大理石雕像。门前的黄铜铭牌上用中英文写着“爱神迷宫”,铭牌下的大理石上同样用中英文刻有《入迷宫游玩须知》。原本应该是树在路边的一块黄色告示牌不知道为什么翻倒了,倒扣在阿里阿德涅的脚下。

    居然钻进迷宫里去了吗?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一不开心就躲起来不见人!她一面数落,一面往拱门里走。

    刚进去她就面临一堵高高的树墙,左手边和右手边则是两条一模一样的甬道,同样由茂密高大的柏树围成。

    她踮起脚尖眺望,发现两条甬道的尽头是全然相同的树墙。

    树墙的缝隙间有微光忽明忽暗。深夜的迷宫弥漫着神秘气息。

    她努力回想之前看过两眼的爱神迷宫全景照,但是大脑此刻仿佛生了锈,就像她的腿脚一样极不灵活。那张照片此时在她的脑海中被酒精带来的兴奋浪潮冲得皱巴巴的,上面的路线自然是一团乱麻。

    根据她在酒店图册上看到的简介,爱神的迷宫由4000余株柏树围成,占地3600平方米,篱墙有2.6米高,里面的甬道1.8米宽,共有四个出入口。它在建造风格上模仿了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奥尔塔迷宫花园,只不过在每个出入口立的都是巴克斯和阿里阿德涅的浮雕像,而不是忒休斯(注3)和阿里阿德涅。

    图册介绍说每对雕像的姿态都各有不同,头顶不同的花环装饰更是象征着春夏秋冬四个不同的季节。她面前这对雕像头上的花环饰有冬青树枝和松果,所以这里肯定是冬之门。

    她记得迷宫内所有的雕像都是著名的法国女画家、雕塑家巴斯勒的作品,而总裁宋辰曜则亲力亲为地参与了迷宫的设计。

    网络上盛传,如果情侣从不同的门走进爱神迷宫,并且能够在迷宫中央的丘比特喷泉处相会,他们的爱情就能得到爱神庇佑。迷宫因此成了情侣们的旅游打卡圣地,也是酒店十景之一。迷宫晚上十点后是不开放的,大概是因为今天有嘉年华,现在还没有关闭。

    “俊文!”她试探着又喊了一嗓子。

    回答她的只有风。它像顽劣的孩童肆意敲打着树篱围墙,发出不绝于耳的哗啦声,却怎么也无法随她闯进迷宫,只能徘徊在拱门外,发出声声叹息。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选择了右边的路。

    迷宫的柏树修剪得十分齐整,路面由六边形的金色地砖铺成,只要有人踩上去,甬道两边玲珑的乳白色立体心型地灯就会接连亮起,似乎一步步将人引入仙境。

    她感觉自己像是《奥兹国的魔法师》[ 中国国内译作《绿野仙踪》。]里面的桃乐茜,正步履轻巧地走在通往奥兹国的金砖大道上,有一小会儿甚至哼起了电影里的歌谣,“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过了一阵,她的心情低落下来,因为她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无论朝哪边走,见到的每一片树墙、经过的每一个转弯都长得一模一样。高大的树墙遮蔽了星月的光芒,也隔绝了酒店的灯火,寒冷和孤寂仿佛从墨绿的枝桠间不断地渗出,无情地朝她碾压过来。

    “俊文,你在哪儿?”她急切地呼喊。

    没人回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甬道里飘荡,很快被柏树间的暗影吞噬。

    泰华厅那边的音乐与喧哗已经归于沉寂,嘉年华结束了。

    难道俊文已经走出迷宫了?否则他应该听出她声音里的焦急,不会依然对她不理不睬。或者他刚才根本没有进到迷宫里面,而是绕过冬之门去了别处?她开始懊悔自己闯进迷宫的鲁莽。

    当她想用手机拨电话给他时,霍然发现屏幕已经摔裂,无论怎么摆弄都是黑屏。

    图册里说迷宫里有求助按钮,藏在每一处转弯的柏树底下,只要按下之后留在原地等待,就会有工作人员前来带路。

    她很快找到了一朵红色的大蘑菇,顶部有个圆圆的金属按钮,只是它已经被拔了出来,几根电线暴露在外。之后被她找到的蘑菇也都是同样的状态。她想起了在迷宫门口看到的那个倾倒的黄色告示牌,顿时恍然大悟——牌子上多半写的是“求助装置维修中  迷宫暂停开放”。

    寒气渐浓,浸透破烂的婚纱,渗入她的皮肤。她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冷,轻飘飘的身体瑟瑟发抖,可是脑袋却又热又沉。她不免自嘲,自己现在不用化妆都非常接近鬼新娘的形象了吧?

    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戴着泛黄白蕾丝手套的右手摸着自己右侧的树墙,然后始终贴着右侧的树墙前行。这个笨办法也许需要她走遍迷宫中所有的甬道和死角才能出去,但也是最可靠的单迷宫破解法。

    在寒冷与昏沉中她挣扎前行,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在她眼前的是个圆形的小庭院,庭院的树墙上开有八个比树墙略高的拱门,分别通向八条甬道,而她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是其中之一。她残存的力量瞬间泄了个干净。

    她刚才走反了方向,不但没能走出爱神的迷宫,反而来到了它的中心!因为它不是单迷宫,是复式的!

    无力地贴着拱门倒下时,她并没有放弃思考。看来这是由八个单迷宫组成的复式迷宫,那么,用刚才的办法反向走,从这里八条甬道中的任何一条都能走出去。她允许自己歇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然后就得站起来。

    金色的六角形地砖到了庭院中央汇聚成一颗非常大的六角金芒星,正中有个圆形的白色大理石喷水池,池子内壁有若干小射灯,光束和水柱全部投向方形白色大理石柱上的一尊少年丘比特铜像。

    铜像散发着朦胧的金光。她看出了它的独特。

    美少年丘比特并没有摆出常见的飞翔中弯弓搭箭的姿势。他低垂的左手同时握着金弓和一支金箭,右前臂小心翼翼地抬起并弯向身体,头微微前倾,眼睛则温柔地凝视着手腕上停着的一只蝴蝶(注4)。

    她笑了。那些专程前来寻求爱神庇佑,大费周折穿越迷宫寻找丘比特的人难道没发现吗?在他眼里唯有这只蝴蝶,再没有别的。他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爱情,哪里还有余暇向凡人射出爱神之箭?爱情生长在爱人们的眼中,能够庇佑爱情的是爱本身而不是任何神明。就像普赛克,凭着对爱情的坚贞才赢回了丘比特的心。

    强烈的倦意夹杂在眩晕中蔓延到她的全身。

    尽管明知道继续滞留会患上危险的失温症,她偏偏凝聚不起半分力气,就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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