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长河之上,一轮血红落日。

    残垣,火焰,还有浓烈的血腥味道。

    南遥费力地直起身,拖着断腿爬上城墙,吹响鸣金号角,可城垣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她。唯有一面残破不堪的龙旗耷拉在城头,旗杆歪歪斜斜,几乎要断裂中折。

    她回首,碧瓦朱甍,巍峨高峻的宫城静静矗立在黄昏中,她远眺,无数铁骑在远处来回驰骋,马蹄踏过残肢断臂,咚咚作响,沉闷而密集。

    南遥嘴角微微一扯,丢了号角,靠着鼓架坐下来。

    “长公主。”

    来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微微欠身行礼。

    南遥的目光落到他身后的侍从手上,一盅清酒,一条白绫,连着一柄象牙匕,一起托在银盘中。

    她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

    “罗浮春?”

    “今季新酿,跑死了三匹快马,正适合呈给长公主作贺岁礼。”

    南遥嗤笑一声。

    侍从向前一步,将酒盅双手递上。

    南遥接过酒盅,垂眸,看到清澈的酒液上映照着一张陌生的脸。

    黑痕遍布,唇角皲裂,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拉着朱红的网,涌动着不甘和仇恨,几乎称得上面目可憎。

    那是她自己。

    南遥抬眸,眼前人白衣玉冠,朗目舒眉,语调谦和温润,双眸却冷漠如冰雪。

    “长公主,如今晋军已攻破宫城,大兖已败,微臣念及公主往昔提携之意,特来相送。”

    她沉默片刻,晃了晃酒盏。

    “城中和宫中之人,你会如何处置?”

    “城中之民若愿意,以后便入晋籍,作大晋子民,若不愿,便为兖朝余孽,诛之。”他淡淡道,“至于宫中之人,未逃未亡而尚留于此城者,惟公主一人矣。”

    原来如此,此城已是孤城。

    这些年,不论是她身为长公主时,还是后来摄政治国,耳旁都少有清净,京中斥她专权干政之人如过江之鲫,惟有沈浮待她一如既往,于是愈发信重他。

    南遥担了几年骂名,直到四月前大晋兵起临漳,直逼京城才得知真相:沈浮与大晋早有勾结,为倾覆兖朝而以身入局,自然乐见当政者不得民心。

    酒液清澈,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怪她瞎了眼,竟将这样的乱臣贼子,错认成了忠君报国之士。

    ……

    结识沈浮那年,南遥十九岁,即将下嫁凉西王长子,甘州将军陈北玉。

    永观十七年,凉西王一道奏折,为独子求娶宫中适龄的公主,阖宮轰动。

    凉西王驻陇右道,领凉州都督府,左骁卫大将军,是为当今天子肱骨之臣。其子陈北玉十四从军,以铁与血的功勋拜得甘州将军,承家赫奕,缴业族高。

    可这并不是一门好亲事。

    先不提凉州离京千里,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去了便是远亲别乡,受苦受累。那陈北玉素有黑面阎罗,无情夜叉之称,向来是西北止小儿夜啼的名方,怎么听也不像良配。

    满目凉州土,不见长安花。

    公主们心中自是不愿,为了推拒这门亲事绞尽脑汁。天子躲烦,各宫娘娘哪舍得女儿受这个苦,排着队到长乐宫抹眼泪,是各有各的苦衷。

    天子很快下达旨意,出乎所有人意料,这门亲事落在了南遥身上。

    一时间,朝野俱惊。

    先帝亲封的弘化长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姊妹,当今天子特许其以女子之身参政,十五岁便出宫立府,时人谓之曰“国华诞宝”,便是阖宮上下没有女郎,也轮不到她作此牺牲。

    圣意难测,朝堂之上硝烟四起,公主府前却是冷清下来——形势不明朗,谁也不想这时触长公主的霉头。

    婚事定在来年春天,南遥乐得清静,躲在公主府的花廊下晒太阳,捻着糕饼,听女官讲长乐宫里的凄风楚雨。

    直到腊月十七,陇右生变,凉西王暴毙,十日后,吐蕃联合西突厥犯边,陈北玉率六万大军死守凤林关,欲拒敌于祁连山外,竟至全军覆没。

    凉州失守,敌军穿过陇右道,直指京师,天子死守国都,开城门,允百姓逃离,命南遥监国,辅佐太子,率百官与后宫女眷迁都洛阳。

    繁华如梦,崩塌只在瞬息。

    之后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惟有吃过的苦是实实在在的。

    南遥以女子之身监国理政,纵有先帝遗命,朝中亦颇有微词,多得是阳奉阴违之事。更兼太子年幼,皇子中虎视眈眈者众多。

    洛阳波云诡谲,风霜刀剑,处处杀机。

    困守洛阳的三年,南遥事必躬亲,如履薄冰,一边在前朝周旋,一边着手退治吐蕃与西突厥,偶尔腾出手,又要兼任太子之师,传道授业。

    因京时旧故,上令沈浮任宰辅,协南遥理政,以少得可怜的兵力,收复陇右、关内两道,制敌于祁连山外。

    南遥长舒一口气,还来不及还都西京,便得知晋王于洪州自立,起兵临漳,慷慨陈词,要为大兖“清君侧,消女祸”。

    南遥觉得可笑。

    外敌入侵时销声匿迹,装聋作哑,洛阳几度被逼入绝境,下七道金令仍拒不出兵。而今大兖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之际,倒打着圣人之道的旗号,起了趁虚而入的心思。

    南遥拒不还政,回书曰:

    满口家国大义,一肚狗肺狼心。人前如苍颜老狗,奴颜婢膝;人后如泼皮恶犬,狺狺狂吠,其心可诛!有此一人,使祖业蒙尘,实大兖之不幸!

    然而,军令尚未下达,沈浮忽率一百一十六官员投晋。顷刻之间,淮南,黔中及山南西三道深陷战火,共计二十五州百姓流离失所。

    沈浮辅政三年,声望极赫,一呼百应,对大兖十道三百六十州了如指掌,于洛阳局势更是洞若观火,骤然率众叛变,朝野空虚,人心浮动。

    值此祸起萧墙之际,南诏亦遣五万大军,趁机犯边。

    仓促之下,仅仅三月,关中六道陆续放弃抵抗,晋军兵临洛阳,大兖无力回天。

    ……

    “殿下可选好了?”

    沈浮的声音打断了南遥的回忆,她微微扯了下嘴角,也不看他,将盏中毒酒尽数饮下。

    下嫁的旨意传出后,众人皆以为她失势,当郁结于心,一时门庭冷落,少有人拜访,沈浮便是那寥寥几人之一。

    花廊下,青年立着,淡眉褐眸,神情端正。

    “臣冒昧,敢问长公主殿下,此去陇右,可为自己考虑过?”

    彼时的南遥抓着一把松子逗鸟,和他并无交情,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沈御史这来意倒是难猜,是准备上书弹劾本宫耽于儿女情长,还是为本宫请一个舍身为国的清名?”

    沈浮目不斜视,朝她行礼,道:

    “沈某今日未着鱼袋官服,不做御史的差事,此来不过好奇。陇右苦寒,西接吐蕃,北临突厥,实是兵家必争之地,诸位公主殿下均是避之唯恐不及,您却主动请缨,如此行事,是出于私心,还是公义?”

    二十万兵马常驻陇右道,以祁连山为界,由凉西王世代率军戍卫,至今已有六十余年。

    百战晓勇之师,千古武威之帅,万夫莫开之关,吐蕃和突厥越不过的祁连山脉,亦是大兖天子放不下的心病。

    南遥手臂一扬,任鸟雀飞走,挥退侍奉的女官,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端详他许久,道:

    “沈御史有心了,本宫应下此事,全为一人私心。”

    花廊如一泓静水深流,芳华岑寂,廊外偶尔有零星的鸟鸣声。

    沈浮躬身行礼。

    “殿下之私心更胜公义,可谓本心,忠君爱国者,无出殿下之右,浮拜服。”

    南遥微微错愕,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竟是懂了,有这样的本事,怨不得区区御史台骂人的笔杆子,也能做天子的近臣。

    “今日叨扰殿下,臣告退。”

    “无妨,御史请去。”

    榴花欲燃,艳色满庭。

    那之后,南遥有意无意地对沈浮投以目光。

    沈浮不畏权贵,清正廉洁,从不结党营私,莫说六部九卿,便是太后的母家犯事,他亦是当众驳斥,毫不留情,甚至在上元节写了暗讽的谜面,当众扫太后的面子。

    同朝为官者斥他刻薄寡恩,南遥倒挺欣赏这样的人。

    京师失守之际,南遥临危受命,百官随行迁都,不服者众,可她觉得国难当前,人人自危,身如浮萍,他们也是背井离乡的可怜人,从没有为难过他们。

    迁都伊始,亦是沈浮第一个站出,跪伏在洛阳行宫的青砖上,如松如竹,绯红官袖泻满残阳余晖,奉旨遵南遥为摄政长公主。

    洛阳三年,即使不提沈浮弃守孤臣之道,以身入局,为南遥拉拢朝臣,安抚民心,他跪在地上那日的暮色,也教她觉得艳丽非常,此生难忘。

    将死方知,那么美的斜阳夕照,便是角度和光泽都藏着精心的算计。

    痴愚一场,荒唐半生。

    可怜,可笑,可恨——

    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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