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寒风呼啸,崭新的梁军旗在墙头猎猎招展。

    帛蓝城易主,街巷人头攒动,有半数是梁国士兵,在招呼着战后安置。

    元楹眉望被一男人裹在披风里,二人并肩走着,看似举止亲密,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荒唐。

    披风下银光黯闪,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紧紧抵在元楹眉后腰上,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元楹眉被几个人押着走,还有三条街的距离,就到城西门。她知道,出了城门,这几个达鲁勇士没了梁军制约,她就逃不掉了。

    她不由出言讥讽,“强巴,你给骜丹王子卖命,是能光耀门楣还是飞黄腾达?我要是在他面前说你们轻薄我,你们全都得人头落地。”

    强巴凶恶瞪她一眼,面前女子总这模样,神情漠然,语气淡淡,说的话却总让人暴跳如雷,手间匕首抵得更紧了,“闭嘴!别耍心眼!”

    元楹眉还想制造逃跑机会,嘴里不停挑衅,“你们达鲁勇士没有家人?你们要是死了,妻儿谁养?以骜丹的性子,应当会杀了你们全家罢……”

    “你追了我小半年,我欣赏你是忠勇之人,不如你们跟我做事,有朝一日我复国,给你们加官进爵……”

    这话让强巴粗粝的面容露出一抹哂笑,随后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又变得凶戾,“再说话,毒哑你!”

    这笑让元楹眉很不是滋味,他在笑什么?

    无非就是笑她痴人说梦,还敢说复国的话。

    元楹眉心里沉闷了不少,嘴上没饶人,“你又不敢真对我做什么,不然能追我半年还交不了差嘛……”

    行至一街道,如潮涌动的难民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听他们嚷嚷着,好似前方官兵正在盘查,其余几个城门早就封锁,这是唯一的出口。

    暂时出不去,几人歇在墙角,等着难民人潮稍微褪去一些。

    元楹眉松一口气,只要还没离开帛蓝城,哪怕希望渺茫,她心里也稍稍有谱。

    “去,别干等,这儿出去百里内都是战场,多买点干粮!”强巴对手下交代。

    好机会!

    半年的逃亡,她逃了无数次,今天非逃出去不可!

    强巴的手还紧紧攥住她的衣领,像提猫狗一样,绑着手的绳子末端也在他手腕上缠着,她力气小,身上有伤,硬跑是不行的。

    元楹眉左右张望着,街上行人往来,不少士兵在搬运着什么,街对面有一小食摊铺,摊铺后数几张方桌,里面站着坐着数个梁国士兵,神情严肃,看起来在当差。

    外侧方桌后的长凳上,好似还躺着一个人,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着一双修长的腿。

    这人半个身子躺在长凳上,脚上一双棕黑麂皮长靴,长靴上铆钉镶扣,在微弱阳光下黯黯闪着陈旧金色光泽,做工精致,一眼便能瞧出长靴主人身份不凡。

    此人能在一队士兵中这样懒散横躺,他就是这队士兵的头!

    越是官大的人,越不敢忽视达鲁人带来的动乱。

    元楹眉猛地提了一口气,朝着街对面咆哮,“军爷救命啊——”

    “军爷救救——唔——”

    强巴被尖锐的呼救声吓得心口一阵猛跳,忙捂住她的嘴。

    他一直紧盯着元楹眉,知道她一定满脑子想着逃跑,却没想到她竟然敢主动招惹梁军。

    “疯了!”强巴暗骂,她难道不知那告示栏上贴着她元楹眉的通缉令吗?

    对面的梁军齐刷刷看过来,瞬间变得警惕戒备却没动手,他们训练有素,没人发话他们不敢动作。

    元楹眉不肯死心,对几个达鲁勇士又掐又打,动作张牙舞爪,闹出不小动静。

    强巴几人到底是力气大,三两下就将元楹眉按到了地上,双手被反钳于身后,紧紧捂住她的嘴,只能溢出呜呜的声音。

    几番挣扎,肋骨的伤口痛得她呼吸凝滞,脸颊被地面石子擦出血,她能感受到双脚被人拖着,有人揽起她的腰,要将她扛走。

    她向那摊铺投去乞求目光,她的想象里,正是秩序混乱的时候,梁国士兵怎容得有人在街上闹事,他们不会不管的。

    可那几名士兵,只握着刀兵,如俑一般立着。

    境遇如此,她还在反省,究竟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梁军难道不在乎秩序?士兵很明显发现了她的异样,可他们不动,那便是领头的人没发话。

    她望着那双麂皮长靴,岿然不动,是这人睡得太熟?还是他不想管?

    眼角不争气落下两行热泪,梁军果然恶毒,她恨梁国。

    元楹眉被人一甩,稳稳扛到肩上,身子垂落的瞬间,她恍惚看到那条修长的腿动了,好像又没动。

    她正想瞧个仔细,强巴已经扛着她蹿进了巷子。

    女人的声音尖锐,哪怕白佑霖睡得熟,还是不免被吵醒了。

    白佑霖缓缓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半束的微卷长发还有些蓬乱,他看向异动传来的方向,银眸微眯,微不可见地叹息。

    他朝着那方向稍稍一抬手,蓄势待发的士兵如箭矢冲了出去。

    强巴一行人在巷子里狂乱奔跑,元楹眉肋骨的伤被颠得痛极,像是骨头要散架,她不断捶打着强巴的背,嘴里被塞着破布,吚吚呜呜地挣扎。

    一想到抓回去要被扔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冰冷宫殿,日日等待骜丹喜怒无常的暴虐,她浑身就开始发冷,牙关止不住颤抖。

    忽的听见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强巴一行人跑得更快,冷风呼呼打在元楹眉脸上,擦伤的脸又痛又痒,一颗心随着将军追来的脚步起起伏伏,许久才猛吸入一口冷气。

    临到巷子尾,骤然蹿出一列带着红巾的梁军,手持刀尖,阵阵银光闪烁。

    他们逃不掉了,元楹眉因惊惧而迷蒙的眸光缓缓聚拢,眼眶发酸,得救了!

    几人被带到了白佑霖面前,元楹眉被士兵粗暴往地上一扔,入目的还是那双长靴。

    她没来得及抬头,就听闻面前人出声,“你们达鲁人没完了?”

    简单一句不耐的询问,声音带着磁性,引得人颅内共鸣,又透出隐隐怒意,颇具威慑。

    元楹眉狼狈从地上撑起身子,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个头,浑身都在颤抖,“军爷救我!他们!他们欲对民妇行不轨之事!”

    白佑霖坐在长凳上,姿势豪迈,双腿分开,眼神扫视着面前几人,也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

    强巴几人被官兵刀架着脖颈,直愣愣地挺着,不愿下跪,可对方分明坐着,那睥睨之威,硬是让他们不自觉开口解释,“这位军爷,这女子是我家老爷的小妾,老爷命我们将人带回去,这是家事,军爷可不该插手!”

    元楹眉趴伏在地上,心里更喜了,达鲁勇士有自己的傲气,但毕竟帛蓝城刚易主,这话实在找死。

    “不该?”白佑霖剑眉挑眉,好笑道,“这里是大梁地界,有人在我的地盘上呼救,你说我不该管?”

    元楹眉觉着这样局势不足以让面前的男人杀了强巴,要逃离,就要斩草除根,她决定添一把火。

    她忽的哇哇哭起来,跪着就朝男人挪过去,一双满是泥污的手,攥住了他衣衫下摆,而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吸引了周遭行人的视线,行人和店家都好奇地驻足探究。

    男人眉头一皱,“喂,小姑娘,莫要再哭,好好说。”

    元楹眉抹了一把泪,才缓缓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了男人视线。

    或是惊叹,或是威慑,总之,她舌头稍顿。

    面前男子额间束带,微卷的长发几缕飘散,寒风吹得他领间的狐狸毛微动,麦色肌肤,眉眼深邃,鼻梁下颌如刀雕斧刻。

    本该是硬朗粗犷的相貌,可元楹眉生出了违和的感受,她想起儿时在长城上见着那广袤无垠的雪域,那一双灰眼,泠然闪着银光,璨如雪岭上的晃眼烈阳,照得一片茫茫雪域染上了细碎日光。

    有一种大漠风沙与雪域烈阳的矛盾感,这人或是承了鲜卑人的血脉。

    片刻失神后,她收敛心神,提高音量,哭嚎道,“军爷,他们是骗人的!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他们可是达鲁人,半月前梁军入城时,他们就盯上了我,要将我抢去达鲁,我夫君拼死抵抗,说现在城中是梁军做主,梁军不容他们放肆!”

    “可这几人丝毫不惧,说这帛蓝城是他们达鲁的,再大的天理都大不过他们达鲁人,梁军迟早要被驱逐!还说我夫君公然煽动谋反,一刀砍了我夫君的头!这世间还有没有王法,他们达鲁人欺男霸女,我们忍了达鲁蛮族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梁军入城,他们竟这般猖獗!”

    “军爷你要为我们帛蓝城的百姓做主啊!”

    元楹眉紧紧攥着白佑霖的袍角,哭得情真意切,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说到痛处,还抱住了他的腿,看上去实在可怜,这哭嚎模样,又引来不少人围观驻足,议论纷纷。

    她说这话,挑动了许多人的情绪。

    帛蓝城曾是虞国边境城池,有铜墙铁壁之称,五年前,梁国皇帝谋反取代了虞国,达鲁人趁乱夺了边境五城。

    如今,宁西候白佑霖率军收复这五城,新旧交替之际,百姓们对于自身的归属十分混乱,他们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虞国人,达鲁人,或是梁国人。

    他们只知,虞国横征暴敛,达鲁野蛮无序,而梁国,他们知之甚少,却又渴望这样一个国家,救他们于水火。

    元楹眉胡诌的惨事,也正是帛蓝城百姓前几年时常遇见的不公,自是让人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这话也一定会挑动梁国军官的情绪,梁军刚拿下这座城,达鲁人就敢声称此处是达鲁地界,行事猖獗,分明是挑衅梁军的权威。

    此等情景,梁军如何表态,如何立威立信,百姓们都在拭目以待。

    她仰头望着面前男子,满目恳求。

    白佑霖瞥向面前女子,那条被抱着的腿没挪动分毫,目光掠过沾满了泥污和血渍的脸,灰眸微眯。

    他瞧她眼尾红霞纷飞,娇小身躯颤抖不已,分明是可怜模样,可她眼睛里透露出的一抹傲然蔑意,像是藏着冰霜荆棘。

    白佑霖剑眉微扬,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元楹眉,而后眸光一凛,“小姑娘,放心,这里是梁国。”

    他声音低沉有力,让元楹眉生出莫大的安心感受,接过手帕,点点头。

    白佑霖极具威压的视线扫向强巴,沉声开口,“她说的,你们可认?”

    “谎话连篇!”强巴满眼怒不可遏,死瞪着元楹眉。

    白佑霖看了看双方的眼神,又看了看周遭百姓,好整以暇理了理衣摆,露出一抹笑意,“呵,既如此,对簿公堂。”

    他声音低沉浑厚,仿若一锤定音。

    却是让元楹眉脑中嗡嗡的响,他竟不受挑拨?是在拖延?是在怀疑?

    连强巴也对这话惊愕不已,对簿公堂,那就是会追查到底,梁国在通缉元楹眉,若是对簿公堂时谁说漏了嘴,她的身份一暴露,他们就彻底没法将元楹眉带回达鲁了。

    白佑霖接着一句话,是对百姓们说的,“梁国有梁国的律法,姑娘虽可怜,却也是一面之词,凡事讲证据,梁国律法不会冤枉任何一人!若是查清实情,管他是达鲁什么人,我白佑霖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还请诸位去府衙听个原委,评个是非!”

    元楹眉明白了,看来此人还就想借此事立梁国威信,打算不依不饶了。

    他是个什么将?什么官?

    等等……

    他刚才说他是……白佑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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