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回，我坚决不走那条将我送入万丈深渊的路，什么人中龙凤，什么改换门庭，都没有我这一世安稳快活重要。
打发走了王夫人，我让翠云打水净面，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裳，重新装扮一番，对红云道：“让沈翊过来见我。”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看完大半账本，外头终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奴才沈翊，见过姑娘。”
我放下账本，忍住内心的喜悦：“进来说话。”
并吩咐翠云出去。
后者犹豫的神色被我视若无睹，这后来心大得想要爬纪杭床的丫头，我本也不想留着，等此间事了了，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
再过些年外头不是饥荒就是兵祸，我沈家是没什么显赫地位，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年散了诸多家财，还是能保一家上下无虞的。
她既不以为这是福，那便离了沈家，自求多福吧！
不止是她，所有吃了我沈家给的饭却都胳膊肘向外拐的，这辈子一口也别想多吃。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粗犷的身躯与粗糙的短打，结和身上散发的野蛮味道，与这精致富贵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却闻到一股清水冲洗后的湿润味道。
再看他还带着水汽的络腮胡尖，我心知肚明。
“洗过澡了？是你自己要洗的，还是红云逼着你洗的？”
我故意问。
满意地看着男人耳尖瞬间红得发紫。
他磕磕绊绊：“不想薰着姑娘。”
我笑了。
视线却再度朦胧。
我看到一个拼死护着我逃离追杀的身影，他挡在我身前，如山般巍峨，所有对准我的刀枪剑戟都被他一一挡下。
直到千疮百孔，直到奄奄一息，都紧紧抓着我的手。
后来，这身影又变成了个沉默寡言的老猎户，面目全非，据说是因昏迷在野外，被野兽啃了两口。缺了胳膊也瘸了腿，在我那小院五丈之外搭了间木屋，天冷时给我送厚皮子，天热时给我打水劈柴，我生病时请来大夫问诊。
那是个从不与我说话，也从不正眼看我，却守了我一生一世的人。
这一世，我不想再错了。
“沈翊。”我吸了吸鼻子：“我让人给你销籍，做回良民，你愿不愿意同我成亲？”
他愣住，一脸的不敢置信。
“小的，小的不敢……”
“族里想吃我绝户，如今我唯一的生路就是招赘，将门户立起来。可外头又群狼环伺，多的是道貌岸然想骗我这孤女家产的人，我谁都信不过。沈翊，你是我爹捡来的，在我沈家多年，与我一同长大，你也说过，你会护我一生一世的。难道，这等生死关头，你要违背诺言，丢下我一人吗？”
我本只是想做做样子骗骗这傻子，可说着说着，想到曾经在最稚嫩无助的年纪，就被一群畜牲里里外外地算计，最后为了自救，不得不跳进火坑，结果越陷越深，仍旧逃不过那些坎坷与苦难，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了。
我坚强地活了下来，可也只是活着。
恨的人我报复不了，那是天下之主，他一声令下可以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摧毁。
爱我的人我也回报不了。
因为我终究嫁过纪杭。
他可以嫌我脏，可以将我远远打发了求个一辈子的眼不见为净，可以将我的存在轻描淡写地从世人眼中抹去。
我却不能真当他死了，当自己是个真正的寡妇，另嫁他人。
只要他高高在上一日，我便只能这般活着，装得风轻云淡地活着。
既然回来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和那人有所牵扯。去他的天下大势，去他的千秋霸业。
我要真正随心所欲地活。
沈翊被我吓了一跳，着急地走近两步，一只大手不断举起又放下，浓眉大眼的脸上满是纠结。
我余光里瞧见，忽地又被逗笑了。
干脆主动拉过他的手，做了我上辈子后来一直想做，却从未敢做的事。
搂住他健硕的腰身，埋首在他胸前，放声痛哭。
他浑身僵硬得不像话，呼吸也跟着粗重，可我不管，我只知道一通发泄之后，两世以来积累的郁气终于消散一空。
“你是我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了。”我强调这句话。“哪怕是翠云，红云，我都信不过了。”
沈翊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低头看着我，沉默好半晌，才郑重点头。
“奴一定会护姑娘周全。”
我含泪而笑，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手。
不过时间紧迫，也没时间让我敲开这闷葫芦的嘴，等心情彻底平复下来以后，我才喊来老管家，让他先带着文书去给沈翊脱籍。
等回来之后，我便当众宣布，要与沈翊成婚。
院子里一下炸开了锅，每个人的神色上都满是错愕。
我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看在心里。
羡慕嫉妒沈翊的略过不提，怨毒嫉恨哪怕只是忌惮之色的统统记下来。
日后再一一处置。
果然族老们知道消息后很快登门，我却理也不理，吩咐人拿了长棍柴刀等利器堵住大门，若有人胆敢擅闯，一律按贼匪处置。
这年头贼匪横行，官府早就管不过来了，不少人家要是遇到了，直接打死送官也是没有人管的。
将那些人全部震慑住后，我又让老管家就近买了龙凤红烛等物，什么黄道吉日，我统统都不在乎了，当夜便与沈翊举办了婚礼。
婚服我有的，凤冠霞帔也是早就备下了的。
我虽是姑娘家，但着实是父母捧在手心疼大的，便是许多贵女们都没有的稀罕物件，他们也都悄悄给我备妥了。
想着幼时父母的疼爱，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妆。
婚礼上，我又做了件上辈子不敢做的事。
将父母的灵牌放在了高堂之位。
面对老管家的劝阻，我只看向沈翊。
后者果然没叫我失望：“在我心中，实则一直不自量力地将家主和夫人，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我和姑娘要拜的高堂，只他二人。”
老管家叹息一声，也忍不住低头抹泪叹吁：“家主其实早有撮合你二人之意，若非你个小子沉不住气，自己发卖了自己，何至于此。”
话落，沈翊既红了眼，也红了脸。
是羞愧的。
他是我爹亲手捡回来的，一开始，所有份例待遇等同半子。一直到我长到十岁，娘亲肚子久未有动静，我爹又待他实在太好，好到本家那些期望能过继儿孙过来继承家业的人都感到了危机，于是联手相逼，说什么沈家血脉不容混淆，还要我爹将年仅十五岁的沈翊赶走，否则连我爹的名字也要从族谱上划掉。
沈翊个傻子，为了不让我爹为难，被一个心怀鬼胎的族叔撺掇着去了县衙，将自己变成了奴籍。
好光明正大留在沈家。
我回过神来，笑着哄这一老一少：“都过去了，如今也算拨乱反正了。”
老管家含泪点头称是，沈翊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
拜完天地高堂，我二人复又对拜，礼便算成了。
洞房花烛。
我看着在地上铺好被褥的傻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做什么？”
“秀娘放心，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家里这番风波过去，你我只以兄妹相称即可。将来你若遇上心仪之人，也好……”
话音未落，我一把摘掉凤冠。
如云的青丝散落肩头。
我一步步走近地上的男人，忽然掀开裙摆，跨坐在他身上。
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一浪接着一浪传了过来，我知道我的脸颊已然通红，可今日我就是要打破所有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礼教规矩，与我无关。
老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勇敢地迎上他炽热的目光，坚定地低头，主动吻上他的唇。
“除了你，我没有心仪之人。”
……
婚后第二天，我便与沈翊说起了思衬了多日的盘算。
“去海外？”
“对外这么说，咱们先往东，走出三百里后再换条路往西，去南诏。”我解释：“近来局势越发不太平了，大战一触即发，再待下去，咱们侥幸守住的家产，还不知道要便宜什么人。”
虽然眼下四处也有劫匪，可比起未来的兵荒马乱，仍是强上不少的。多雇些人手，尽可能轻装简行，注意好财不外露，想来也是能平安抵达南诏的。
沈翊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他从前便是我爹的长随，对家里各处产业都了如指掌，有他搭把手，我又有意低价抛售，很快便将家里一些田地，铺子，庄园都折换成了现钱。
其中大半都叫我换成了黄金。
奴仆统统遣散，那些心怀鬼胎的全部发卖了，老实本分的我都留了银钱，尽可能地给他们指了个好去处，尤其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还有一堆的儿孙要看顾，我便将祖宅留给了他，并一小箱黄金，嘱咐他一定要将东西藏好，万万不可露白。
只是我对所有人说的都是，要往东走，去海外，去投靠老爹的拜把子兄弟。
包括对老管家。
所有人都劝我留下，可他们越是劝，我越是心神不宁，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
在看到某个贸然登门，眸子里盛满愤怒的家伙时，我终于知道这份不安从何而来了。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秀娘，我本以为这是上天垂怜，给咱们的再一次机会，否则茫茫人海，为何偏偏是你我，一同回到这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起点？”
这货竟然也回来了。
我看着作出一副情深模样的纪杭，好容易才忍住那股子作呕的冲动。
幸而下一刻便看到了他身上整洁却难掩寒酸的衣衫，以及脚边大大小小的箱子，我的心情又灿烂起来。
回来了又如何？
我很快就要离开此处，而今日的纪杭不过一潦倒寒门，吃完上顿连下顿都想不到办法接上，能拿我如何？
“省省吧，你根本无法释怀那些往事，如能释怀，为何等到现在才来？既然无法释怀，我们又何必折磨彼此。何况那二十年，我早想明白了。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可是尊贵非常的士族之后，注定大鹏展翅，飞上九霄。我却是个市侩的商户女，地道的农妇，只能侍弄一亩三分地，也乐意过平淡无奇的日子。明不了大义，做不得任何牺牲自己，教他人得名又得利的大好事。”
“秀娘，你信我，这一世，我绝不叫那样的事再发生了。”
“巧了，我也不会。”我断然道：“只要我不嫁你，谁会无缘无故对付一个普通农妇？”
纪杭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苦难，都因你而起。我受过的所有折磨，都拜你所赐。”
“纪杭，你没资格嫌弃我，我沦落到那样的地步，不是我生性放荡，人尽可夫。而是你懦弱无能，是你忘恩负义！你不会以为你这几句轻飘飘的释怀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吧？不，我从不觉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反倒是你，从头到尾，是你该来祈求我的宽恕！”
“为你的无能。”
说完以后，不管纪杭脸色如何，我整个人都舒畅了。
原来前阵子一通大哭只是给我多年来积累的委屈和郁气开了道口子。
今日这通对着罪魁祸首的大骂，才是我前后两辈子最想做的事。
我神清气爽地看着蔚蓝天空，嘴角含笑道：“纪杭，老天确实有眼，他赐我这第二世，不只是让我重获新生。还记得你第一次带着纪敘离家那次吗？其实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我满心欢喜地在家盘算着，你何时才能回来，我好将这消息告诉你。可我等啊，盼啊，只等来朝廷捉拿反贼亲属的消息。”
“沈翊拼死救我，带我脱险。可在逃亡的路上，那个孩子还是没了。大夫还说，我一辈子不可能再有孕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死死盯住纪杭的脸，我承认我想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心痛，或是懊悔。
不为我。
为我那可怜的，未见天日便胎死腹中的孩儿。
我如愿了。
纪杭虽极力保持镇定，却始终难掩慌乱。
于是我笑着再给他最后一击：“我心想，那孩子一定是不满意我找他找的父亲，所以走到一半又后悔了，不来了。但这一次，我会让他平平安安来到人间。”
我右手缓缓覆上小腹。
在他痛苦外加一抹恨意的目光中，我高声喊来早已在墙的那头，耐心等着的沈翊，将他轰了出去。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沈翊回来后，沉默地将我拥入怀中。
成婚将近月余，这是他第一次在屋外‘逾矩’。
我微笑着宽慰他：“不打紧，那是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咱们有瓜葛的人。”
我只是一介女流，被父母宠爱着，同时也被轻视着教养大的女流。
虽识文断字，但也只精通珠算。
纵然多活了二十来年，知晓了一份将来至少十年大势的走向。可那又如何？我不认识比纪杭更厉害的枭雄，我知道谁是他的对头，给他下过绊子，却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此时此刻那些人又在何方。
就算知晓了，我一个商户女，又能如何接近他们，获取他们的信任，好叫他们为我报复纪家兄弟？不让纪杭做最终得利者？
太难了。
何况那些心怀天下有所作为的枭雄，哪个又是好相与的？我如何能够肯定，等我散尽家财助他们打败纪杭之后，他们还能善待于我呢？
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我只是蝼蚁。
一只家财万贯的蝼蚁，贵人们若是想要我的钱财，我只该乖乖奉上，而非挟恩图报……
我能想到最好的报复方法，不过是将我曾经给过这些人的所有机会，所有赠予，统统收回。
不论纪家兄弟承认与否，他们不但能够逃过后来这些年发生的饥荒与种种苦难，每天吃饱穿暖，可以整日扑到那些学识里头，钻研天下大事，全凭我沈家的家底。
后来能够起事，也全凭那些从我这拿走的金银。
两兄弟之所以能留我一命，除了我实在无害之外，也全是凭着这些恩情。
可这辈子。
我不会再给他们这些机会了。
能否再度登顶，化龙腾上九霄，这回，要靠他们自己。
要是登不上……
也是该！
————————————————正文完
后记。
自当年破城后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纪杭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情去面对她。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日求娶秀娘确有家境清寒，难以为继的缘故，却也有几分真心。
或许秀娘也不记得，纪家老父病故后，他和弟弟穷得甚至连后事也办不起，是路过的秀娘听到纪敘嚎啕的哭声，心有不忍，让丫鬟送来一块金子，他们不但送老父入土为安，还过了一阵子衣食富足的生活。
听说她家也生出变故，要想守住家业，最好的办法是招赘上门，他看着那块还剩下一小角的金块，看着就快揭不开锅的家里，以及嗷嗷待哺的幼弟，便毅然决然带着三分谋算，三分真心请求师娘前往说和。
他本意是彻底入赘，反正还有个弟弟，长大了成家，还能为老纪家传宗接代。
结果那傻姑娘，一脸娇羞地告诉他，男儿当顶天立地，怎好吃软饭？眼下且装作赘婿，将族老们糊弄过去，等到将来，她还是会以他这个夫婿为尊。
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这样的妻子怎能不让他心动？
他想要与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从来都是发自内心。
可他不知道，如何在发生了那些事后，依旧坚定不移地牵起她的手。
他怎么舍得她死？
可她活下来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他恨她毫不在意的洒脱，名节难道不该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吗？
还是说，其实她毫不在意，根本就是他这个丈夫？
他不值得她豁出一切？
这女人，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他，此后半世，不论多苦多难，都不曾再提及他。
好像婚后那几年的举案齐眉，全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可他又因为她的看开，松了口气。
幸好她足够心大，幸好她不似寻常女子，幸好她……
活了下来。
活得比他还要长久……
他离世前，还听说女人晚饭吃了一大碗饭，和她院里自己养的老母鸡炖的汤。
真是好胃口……
如今回来，他本兴高采烈，以为终于可以再续前缘。
他想着，有了多出一世的记忆，他完全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用再委屈自己为了些许兵权和助力娶那些女子来伤了秀娘的心，也一定不会再叫秀娘落入险地。
这回，他定将皇后之位珍而重之地送到她手里。
竟不想。
师娘还没上门便被轰了出来，因面子挂不住，险些将他也连累地失了老师的欢心。
可这位老师背后的人脉，可是他即将起事的关键。
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哄回来，回来却听说，秀娘已经另嫁他人，还是一个家奴！
沈翊。
他记得这家伙，秀娘家里最沉默寡言又忠心耿耿的家奴。曾带秀娘数次摆脱追杀，甚至被毁容，缺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也无怨无悔。最后更是辗转找到隐居的秀娘，默默建了一间小屋，比邻而居。
纪杭停住脚步。
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大声，也很狼狈。
他输得很彻底。
打发走了王夫人，我让翠云打水净面，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裳，重新装扮一番，对红云道：“让沈翊过来见我。”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看完大半账本，外头终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奴才沈翊，见过姑娘。”
我放下账本，忍住内心的喜悦：“进来说话。”
并吩咐翠云出去。
后者犹豫的神色被我视若无睹，这后来心大得想要爬纪杭床的丫头，我本也不想留着，等此间事了了，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
再过些年外头不是饥荒就是兵祸，我沈家是没什么显赫地位，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年散了诸多家财，还是能保一家上下无虞的。
她既不以为这是福，那便离了沈家，自求多福吧！
不止是她，所有吃了我沈家给的饭却都胳膊肘向外拐的，这辈子一口也别想多吃。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粗犷的身躯与粗糙的短打，结和身上散发的野蛮味道，与这精致富贵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却闻到一股清水冲洗后的湿润味道。
再看他还带着水汽的络腮胡尖，我心知肚明。
“洗过澡了？是你自己要洗的，还是红云逼着你洗的？”
我故意问。
满意地看着男人耳尖瞬间红得发紫。
他磕磕绊绊：“不想薰着姑娘。”
我笑了。
视线却再度朦胧。
我看到一个拼死护着我逃离追杀的身影，他挡在我身前，如山般巍峨，所有对准我的刀枪剑戟都被他一一挡下。
直到千疮百孔，直到奄奄一息，都紧紧抓着我的手。
后来，这身影又变成了个沉默寡言的老猎户，面目全非，据说是因昏迷在野外，被野兽啃了两口。缺了胳膊也瘸了腿，在我那小院五丈之外搭了间木屋，天冷时给我送厚皮子，天热时给我打水劈柴，我生病时请来大夫问诊。
那是个从不与我说话，也从不正眼看我，却守了我一生一世的人。
这一世，我不想再错了。
“沈翊。”我吸了吸鼻子：“我让人给你销籍，做回良民，你愿不愿意同我成亲？”
他愣住，一脸的不敢置信。
“小的，小的不敢……”
“族里想吃我绝户，如今我唯一的生路就是招赘，将门户立起来。可外头又群狼环伺，多的是道貌岸然想骗我这孤女家产的人，我谁都信不过。沈翊，你是我爹捡来的，在我沈家多年，与我一同长大，你也说过，你会护我一生一世的。难道，这等生死关头，你要违背诺言，丢下我一人吗？”
我本只是想做做样子骗骗这傻子，可说着说着，想到曾经在最稚嫩无助的年纪，就被一群畜牲里里外外地算计，最后为了自救，不得不跳进火坑，结果越陷越深，仍旧逃不过那些坎坷与苦难，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了。
我坚强地活了下来，可也只是活着。
恨的人我报复不了，那是天下之主，他一声令下可以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摧毁。
爱我的人我也回报不了。
因为我终究嫁过纪杭。
他可以嫌我脏，可以将我远远打发了求个一辈子的眼不见为净，可以将我的存在轻描淡写地从世人眼中抹去。
我却不能真当他死了，当自己是个真正的寡妇，另嫁他人。
只要他高高在上一日，我便只能这般活着，装得风轻云淡地活着。
既然回来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和那人有所牵扯。去他的天下大势，去他的千秋霸业。
我要真正随心所欲地活。
沈翊被我吓了一跳，着急地走近两步，一只大手不断举起又放下，浓眉大眼的脸上满是纠结。
我余光里瞧见，忽地又被逗笑了。
干脆主动拉过他的手，做了我上辈子后来一直想做，却从未敢做的事。
搂住他健硕的腰身，埋首在他胸前，放声痛哭。
他浑身僵硬得不像话，呼吸也跟着粗重，可我不管，我只知道一通发泄之后，两世以来积累的郁气终于消散一空。
“你是我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了。”我强调这句话。“哪怕是翠云，红云，我都信不过了。”
沈翊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低头看着我，沉默好半晌，才郑重点头。
“奴一定会护姑娘周全。”
我含泪而笑，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手。
不过时间紧迫，也没时间让我敲开这闷葫芦的嘴，等心情彻底平复下来以后，我才喊来老管家，让他先带着文书去给沈翊脱籍。
等回来之后，我便当众宣布，要与沈翊成婚。
院子里一下炸开了锅，每个人的神色上都满是错愕。
我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看在心里。
羡慕嫉妒沈翊的略过不提，怨毒嫉恨哪怕只是忌惮之色的统统记下来。
日后再一一处置。
果然族老们知道消息后很快登门，我却理也不理，吩咐人拿了长棍柴刀等利器堵住大门，若有人胆敢擅闯，一律按贼匪处置。
这年头贼匪横行，官府早就管不过来了，不少人家要是遇到了，直接打死送官也是没有人管的。
将那些人全部震慑住后，我又让老管家就近买了龙凤红烛等物，什么黄道吉日，我统统都不在乎了，当夜便与沈翊举办了婚礼。
婚服我有的，凤冠霞帔也是早就备下了的。
我虽是姑娘家，但着实是父母捧在手心疼大的，便是许多贵女们都没有的稀罕物件，他们也都悄悄给我备妥了。
想着幼时父母的疼爱，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妆。
婚礼上，我又做了件上辈子不敢做的事。
将父母的灵牌放在了高堂之位。
面对老管家的劝阻，我只看向沈翊。
后者果然没叫我失望：“在我心中，实则一直不自量力地将家主和夫人，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我和姑娘要拜的高堂，只他二人。”
老管家叹息一声，也忍不住低头抹泪叹吁：“家主其实早有撮合你二人之意，若非你个小子沉不住气，自己发卖了自己，何至于此。”
话落，沈翊既红了眼，也红了脸。
是羞愧的。
他是我爹亲手捡回来的，一开始，所有份例待遇等同半子。一直到我长到十岁，娘亲肚子久未有动静，我爹又待他实在太好，好到本家那些期望能过继儿孙过来继承家业的人都感到了危机，于是联手相逼，说什么沈家血脉不容混淆，还要我爹将年仅十五岁的沈翊赶走，否则连我爹的名字也要从族谱上划掉。
沈翊个傻子，为了不让我爹为难，被一个心怀鬼胎的族叔撺掇着去了县衙，将自己变成了奴籍。
好光明正大留在沈家。
我回过神来，笑着哄这一老一少：“都过去了，如今也算拨乱反正了。”
老管家含泪点头称是，沈翊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
拜完天地高堂，我二人复又对拜，礼便算成了。
洞房花烛。
我看着在地上铺好被褥的傻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做什么？”
“秀娘放心，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家里这番风波过去，你我只以兄妹相称即可。将来你若遇上心仪之人，也好……”
话音未落，我一把摘掉凤冠。
如云的青丝散落肩头。
我一步步走近地上的男人，忽然掀开裙摆，跨坐在他身上。
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一浪接着一浪传了过来，我知道我的脸颊已然通红，可今日我就是要打破所有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礼教规矩，与我无关。
老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勇敢地迎上他炽热的目光，坚定地低头，主动吻上他的唇。
“除了你，我没有心仪之人。”
……
婚后第二天，我便与沈翊说起了思衬了多日的盘算。
“去海外？”
“对外这么说，咱们先往东，走出三百里后再换条路往西，去南诏。”我解释：“近来局势越发不太平了，大战一触即发，再待下去，咱们侥幸守住的家产，还不知道要便宜什么人。”
虽然眼下四处也有劫匪，可比起未来的兵荒马乱，仍是强上不少的。多雇些人手，尽可能轻装简行，注意好财不外露，想来也是能平安抵达南诏的。
沈翊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他从前便是我爹的长随，对家里各处产业都了如指掌，有他搭把手，我又有意低价抛售，很快便将家里一些田地，铺子，庄园都折换成了现钱。
其中大半都叫我换成了黄金。
奴仆统统遣散，那些心怀鬼胎的全部发卖了，老实本分的我都留了银钱，尽可能地给他们指了个好去处，尤其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还有一堆的儿孙要看顾，我便将祖宅留给了他，并一小箱黄金，嘱咐他一定要将东西藏好，万万不可露白。
只是我对所有人说的都是，要往东走，去海外，去投靠老爹的拜把子兄弟。
包括对老管家。
所有人都劝我留下，可他们越是劝，我越是心神不宁，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
在看到某个贸然登门，眸子里盛满愤怒的家伙时，我终于知道这份不安从何而来了。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秀娘，我本以为这是上天垂怜，给咱们的再一次机会，否则茫茫人海，为何偏偏是你我，一同回到这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起点？”
这货竟然也回来了。
我看着作出一副情深模样的纪杭，好容易才忍住那股子作呕的冲动。
幸而下一刻便看到了他身上整洁却难掩寒酸的衣衫，以及脚边大大小小的箱子，我的心情又灿烂起来。
回来了又如何？
我很快就要离开此处，而今日的纪杭不过一潦倒寒门，吃完上顿连下顿都想不到办法接上，能拿我如何？
“省省吧，你根本无法释怀那些往事，如能释怀，为何等到现在才来？既然无法释怀，我们又何必折磨彼此。何况那二十年，我早想明白了。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可是尊贵非常的士族之后，注定大鹏展翅，飞上九霄。我却是个市侩的商户女，地道的农妇，只能侍弄一亩三分地，也乐意过平淡无奇的日子。明不了大义，做不得任何牺牲自己，教他人得名又得利的大好事。”
“秀娘，你信我，这一世，我绝不叫那样的事再发生了。”
“巧了，我也不会。”我断然道：“只要我不嫁你，谁会无缘无故对付一个普通农妇？”
纪杭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苦难，都因你而起。我受过的所有折磨，都拜你所赐。”
“纪杭，你没资格嫌弃我，我沦落到那样的地步，不是我生性放荡，人尽可夫。而是你懦弱无能，是你忘恩负义！你不会以为你这几句轻飘飘的释怀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吧？不，我从不觉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反倒是你，从头到尾，是你该来祈求我的宽恕！”
“为你的无能。”
说完以后，不管纪杭脸色如何，我整个人都舒畅了。
原来前阵子一通大哭只是给我多年来积累的委屈和郁气开了道口子。
今日这通对着罪魁祸首的大骂，才是我前后两辈子最想做的事。
我神清气爽地看着蔚蓝天空，嘴角含笑道：“纪杭，老天确实有眼，他赐我这第二世，不只是让我重获新生。还记得你第一次带着纪敘离家那次吗？其实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我满心欢喜地在家盘算着，你何时才能回来，我好将这消息告诉你。可我等啊，盼啊，只等来朝廷捉拿反贼亲属的消息。”
“沈翊拼死救我，带我脱险。可在逃亡的路上，那个孩子还是没了。大夫还说，我一辈子不可能再有孕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死死盯住纪杭的脸，我承认我想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心痛，或是懊悔。
不为我。
为我那可怜的，未见天日便胎死腹中的孩儿。
我如愿了。
纪杭虽极力保持镇定，却始终难掩慌乱。
于是我笑着再给他最后一击：“我心想，那孩子一定是不满意我找他找的父亲，所以走到一半又后悔了，不来了。但这一次，我会让他平平安安来到人间。”
我右手缓缓覆上小腹。
在他痛苦外加一抹恨意的目光中，我高声喊来早已在墙的那头，耐心等着的沈翊，将他轰了出去。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沈翊回来后，沉默地将我拥入怀中。
成婚将近月余，这是他第一次在屋外‘逾矩’。
我微笑着宽慰他：“不打紧，那是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咱们有瓜葛的人。”
我只是一介女流，被父母宠爱着，同时也被轻视着教养大的女流。
虽识文断字，但也只精通珠算。
纵然多活了二十来年，知晓了一份将来至少十年大势的走向。可那又如何？我不认识比纪杭更厉害的枭雄，我知道谁是他的对头，给他下过绊子，却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此时此刻那些人又在何方。
就算知晓了，我一个商户女，又能如何接近他们，获取他们的信任，好叫他们为我报复纪家兄弟？不让纪杭做最终得利者？
太难了。
何况那些心怀天下有所作为的枭雄，哪个又是好相与的？我如何能够肯定，等我散尽家财助他们打败纪杭之后，他们还能善待于我呢？
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我只是蝼蚁。
一只家财万贯的蝼蚁，贵人们若是想要我的钱财，我只该乖乖奉上，而非挟恩图报……
我能想到最好的报复方法，不过是将我曾经给过这些人的所有机会，所有赠予，统统收回。
不论纪家兄弟承认与否，他们不但能够逃过后来这些年发生的饥荒与种种苦难，每天吃饱穿暖，可以整日扑到那些学识里头，钻研天下大事，全凭我沈家的家底。
后来能够起事，也全凭那些从我这拿走的金银。
两兄弟之所以能留我一命，除了我实在无害之外，也全是凭着这些恩情。
可这辈子。
我不会再给他们这些机会了。
能否再度登顶，化龙腾上九霄，这回，要靠他们自己。
要是登不上……
也是该！
————————————————正文完
后记。
自当年破城后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纪杭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姿态和心情去面对她。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日求娶秀娘确有家境清寒，难以为继的缘故，却也有几分真心。
或许秀娘也不记得，纪家老父病故后，他和弟弟穷得甚至连后事也办不起，是路过的秀娘听到纪敘嚎啕的哭声，心有不忍，让丫鬟送来一块金子，他们不但送老父入土为安，还过了一阵子衣食富足的生活。
听说她家也生出变故，要想守住家业，最好的办法是招赘上门，他看着那块还剩下一小角的金块，看着就快揭不开锅的家里，以及嗷嗷待哺的幼弟，便毅然决然带着三分谋算，三分真心请求师娘前往说和。
他本意是彻底入赘，反正还有个弟弟，长大了成家，还能为老纪家传宗接代。
结果那傻姑娘，一脸娇羞地告诉他，男儿当顶天立地，怎好吃软饭？眼下且装作赘婿，将族老们糊弄过去，等到将来，她还是会以他这个夫婿为尊。
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这样的妻子怎能不让他心动？
他想要与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从来都是发自内心。
可他不知道，如何在发生了那些事后，依旧坚定不移地牵起她的手。
他怎么舍得她死？
可她活下来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他恨她毫不在意的洒脱，名节难道不该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吗？
还是说，其实她毫不在意，根本就是他这个丈夫？
他不值得她豁出一切？
这女人，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他，此后半世，不论多苦多难，都不曾再提及他。
好像婚后那几年的举案齐眉，全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可他又因为她的看开，松了口气。
幸好她足够心大，幸好她不似寻常女子，幸好她……
活了下来。
活得比他还要长久……
他离世前，还听说女人晚饭吃了一大碗饭，和她院里自己养的老母鸡炖的汤。
真是好胃口……
如今回来，他本兴高采烈，以为终于可以再续前缘。
他想着，有了多出一世的记忆，他完全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用再委屈自己为了些许兵权和助力娶那些女子来伤了秀娘的心，也一定不会再叫秀娘落入险地。
这回，他定将皇后之位珍而重之地送到她手里。
竟不想。
师娘还没上门便被轰了出来，因面子挂不住，险些将他也连累地失了老师的欢心。
可这位老师背后的人脉，可是他即将起事的关键。
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哄回来，回来却听说，秀娘已经另嫁他人，还是一个家奴！
沈翊。
他记得这家伙，秀娘家里最沉默寡言又忠心耿耿的家奴。曾带秀娘数次摆脱追杀，甚至被毁容，缺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也无怨无悔。最后更是辗转找到隐居的秀娘，默默建了一间小屋，比邻而居。
纪杭停住脚步。
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大声，也很狼狈。
他输得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