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妹妹,来喝口茶,消消气”三皇子妃常黎把茶杯送过去。

    乐恒一饮而尽,坐下来。

    沈天山微蹙着眉,低头喝了口茶,没接话。

    人言可畏,纵使大宁民风相对开放,女子的名节也是重要的。太子殿下这一番话传出来,着实损人不利己。

    三皇子倒是气定神闲,约莫是这种事儿经历得多了:“长荣城里的流言就没断过,改日他们又去编排别人了,倒是犯不着生气。”

    常黎在桌下踩了三皇子一脚,他吃痛,赶紧闭嘴。

    “我就是不明白,我过得好好的,也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这么说我。”

    常黎道:“他吃醋了吧。”

    乐恒一愣:“吃醋?”

    “——卖醋嘞~~~”隔壁的小贩很应景地吆喝了起来。

    城南的市集多是贩夫走卒,物价便宜花样多,但不比城东雕梁画栋,贵族世家的那些公子小姐们并不爱来,这里的人也不爱伺候那些达官贵人,是以四人穿得都十分简朴。

    一旁的小贩见着亲切,就过来推销起来:“几位客官,买醋吗?呦!三殿……”

    “三哥!”眼见着这见多识广的小贩似乎是认出了三皇子,乐恒赶紧打断了他。

    这地方鱼龙混杂,三皇子夫妇特意微服,自然是不想被认出,再被人编排。

    三皇子也怔住,其实他没什么所谓,只是常黎比较惜名,城南到底是还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她从小家教极严,嫁了他才好不容易唤醒了些微玩心,若是被认出,可能就不愿再来了。乐恒这声“三哥”一出口,倒是省事儿了不少。

    乐恒也是嘴快,也不管是不是逾矩了,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三哥家里不缺醋,你卖我一坛吧,我家的用完了。”

    市井之人油滑得很,立刻会意:“好嘞!八文钱!”

    乐恒盯着桌上新买的这坛醋半晌,呼了一声,转头问常黎:“你刚说什么吃醋?”

    三人笑开

    三皇子道:“你三嫂是说,太……就是你那位朋友,爱慕你,看着你同天山兄亲近,吃醋了。”

    “爱慕我?”乐恒指着自己,有一种被亲兄弟背叛的感觉:“不能吧……我五岁就认识他了。”

    “你五岁还认识我呢。”沈天山在一旁道。

    “啊……那不一样。”乐恒下意识摆手。

    “怎么不一样?”沈天山拨开桌上那坛碍事儿的醋,凑过来。

    乐恒脸顿时红了,一年了,她还是不好意思直视沈天山的眼睛:“你知道还问我。”

    三皇子夫妇笑出声。

    “要我说,恒妹妹,你不如彻底断了你那位朋友的念想。”常黎说。

    “怎……怎么断?”乐恒对魏慎爱慕她这件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你明年就及笄了吧。我给你寻个媒人说说,你俩也该……是吧。”

    “天山兄,聘礼准备得如何了啊?”三皇子拍了拍沈天山的肩膀:“我的妹夫可不好当啊。”

    沈天山笑道:“还在努力,这不,最近老来这城南,物价便宜,好攒聘礼。”

    “胡说什么!”乐恒脸红得和煮熟的虾子一样。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破这件事,她心再大也到底只是个小姑娘。

    “三哥再说下去,我就做不成你妹夫了。”

    三皇子哈哈大笑:“那这三哥也是你配叫的?”

    四人很是投缘,城南没那些虚伪的客套,在闹市之中,却难得觅出了几分内心的安宁。

    只是好梦从来容易醒。

    王媒婆登门乐府时,乐观颐表示不同意这门亲事。而王媒婆又去问沈谦,沈谦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按理说,二人关系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成亲是水到渠成,全长荣城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事儿。没想到真问起来,两边家主都给了否定的答案。

    “为什么?”乐恒从来没想到差错出在爹爹上。

    乐观颐正对着一本老旧的棋谱下棋,看见乐恒气冲冲走过来,深深叹了一口气:“阿恒,你可知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什么?”

    “你可知陛下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削沈家军权?”乐观颐倒了杯茶,伸手越过棋盘端给了女儿。

    乐恒坐下:“既然已经削权,那便是宝玉已经没了,何来的罪呢?沈天山甚至不会武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说,虞公想要虞叔的宝玉,虞叔起初不给,后来想到这句谚语,就献上了玉以免灾祸,但你可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乐恒读书自小囫囵:“发生了什么?”

    “虞叔献上宝玉后,虞公又向他索要宝剑。”

    “爹爹的意思是,圣上觉得沈家还藏了宝剑?”

    乐观颐摇头:“虞公贪得无厌,虞叔觉得这样下去早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反了。”

    “我没懂,爹爹,虞公贪得无厌,陛下也贪得无厌吗?阿恒读书少,真的不懂。”乐恒坐到父亲身边,拽着他的胳膊请求道。

    看着女儿这样子,乐观颐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陛下不是虞公,可不保沈家不是虞叔。这些年,沈谦看起来本分,可是他才四十七岁,沈天山不会武,可驻守西北的沈谢沈天泽父子都是猛将。”

    “可……他不会反的啊……”

    “你又如何确定呢?就算你我信沈家……又有什么用呢?阿恒……到时候,我保不住你啊。”

    乐恒的眼泪突然就掉了出来:“爹爹,我不明白,沈天山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们,你知道的。”

    乐观颐满眼心疼地看着语无伦次的女儿:“天山是个好孩子,但近来北丰时有侵扰,沈天泽屡战屡胜,在边关声望颇高。可捷报传进宫时,陛下脸色并不好……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害怕……”

    乐恒满脸是泪,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她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无助过,那是皇帝,在那个人面前,一切都渺小得不堪一击。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她只是想嫁给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如何就扯上这许多了呢?

    另一边,沈谦沈天山父子相对而坐,桌上的两坛酒已经喝到底,两人仍面不改色。

    “父亲当真无解吗?”沈天山率先打破沉默。

    “自古结亲都不是只二人相好就够的,咱们沈家什么情势,我不必多说。那乐观颐稳居太傅之位多年,你当真觉得只因他能掐会算吗?”

    沈谦喝得到底是多了些,言语便稍显放肆了:“他,上无祖宗荫庇,下无儿子承袭,外不参与党争,内无后宫纠葛,做到这份儿上,皇帝才信的他!你觉得他能让乐恒嫁进咱们沈家吗?早两年也就罢了,眼下你二叔和大哥被防成那样,你这个时候成亲?你跟着他读书这么多年,你这都看不明白吗?”说到激动处,沈谦用酒碗狠狠地敲了敲桌子。

    沈天山眼神暗淡了下去,这件事是他想得太简单。

    “我明白了。”他起身给沈谦行了个礼,就回屋去了。

    如今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在他当风流才子的这两年里,朝廷发生了很多事儿。

    就在前不久,陛下仅存的兄长淮王殁了,老王爷临终前突然发了疯病,说陛下是弑父夺位的。这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来,群臣哗然,陛下震怒,将造谣生事者上百人一一下狱,有文臣谏言此举草率,应当细查其中蹊跷,竟也下狱,没几日就死在了狱中。

    一时间,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无人再敢讨论此事。但这桩事仿佛是撕开了一个口子,有风吹了进来,君臣之间的猜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此时,北丰得了消息,大举进攻白虎关,赌的是大宁朝中时局复杂,无暇顾及边关。沈谢父子苦守关隘,沈家军战死一千人,才击退敌人。但朝廷一无封赏,二无抚恤,只传了道圣旨口头赞扬了几句,军中对此颇有怨言。

    陛下生性多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两年间发生的事儿,并不像他从前的行事风格,缘何变得如此极端,无人晓得。

    丑时,天阴沉得可怕,似是要下一场大雪,沈天山迟迟难以入眠,点了盏灯在案前读书,却听见一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查看,窗户突然被打开,从外面翻进来一个女子,正是乐恒。

    “你……”沈天山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见乐恒双眼红肿,想来已哭了好几天了。

    “咱们私奔吧!”乐恒也没等他说话,直接说道。

    “啊?”沈天山这几日冥思苦想,也没想到这么个主意。

    “我想过了,我爹和你爹都担心陛下的心思,那是因为你家有军权,我爹是太傅,那和咱俩有什么干系?咱们一跑,便算是与家中割席,除了多些闲言碎语,对你我和两家都无甚坏处。”乐恒认真道。

    沈天山拉起乐恒的手,在掌中捂着,她平时里血热,手从没像现在这般冰得可怕:“阿恒,若你我私奔,看起来是解了当下的困境,可之后呢?我们去哪儿?以何为生?”

    “我……我们找个深山老林,打猎挖野菜,下山再卖钱呢?”

    乐恒眼睛红着,眉头紧蹙,眼神里却尽是哀求,沈天山感觉自己心上被无数野兽撕扯,生疼:“阿恒,这事定有别的解法,如今非常时期,不宜轻举妄动,先等等看。”

    乐恒眼泪又流了下来,靠在了他怀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沈天山环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胳膊。乐恒哭累了,竟就这样睡着了。

    沈天山扶着她躺下,用手抚了她眼角的泪,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端详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越是逆境,越不可轻举妄动,乐恒说得没错,这件事的核心还在沈家的兵权,而陛下从老王爷的事之后,就一直喜怒无常,想来是受了些刺激,老王爷当年同曾祖父学过武,陛下因此愈发迁怒沈家也是情理之中,此事,确实是得等。

    这一等,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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