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哭?

    青岚没见过男人哭,听着门外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心里搅成一团。

    为什么要哭?感动到这个程度吗?

    也是,她为了他九死一生,万一真死了,沈天山不在她坟头哭个三天三夜都算对不起她。

    其实她挺惜命的,凌五的刀劈下来时,她应该是继续躲在他身后才对,毕竟她和凌五才是一边的,如果魏慎是要沈天山死,她更不该救他。此番坏了魏慎的好事,玄狐宗的诸般手段她很了解,还不如被劈死。

    可她还是救了他,对此,她也想不明白。

    刀口钻心的疼,她太阳穴直突突,实在不支持她继续想下去。

    门开了。

    沈天山走了进来,双目赤红,见她醒了,快步走了过来:“你……”

    他语气停顿了一下,蹙着眉用手拨了拨她被虚汗浸湿的头发,眼里的泪又要涌出来:“疼吗?”

    这样脆弱的沈天山实在是超越了青岚的想象,她愣愣地说:“肯定疼啊……”

    “怎么这么傻……”他摩挲着她的脸,声音颤抖。

    “我……我不知道。”

    青岚其实原本准备过此番场景她要说的话,诸如“因为喜欢你”这样的剖白心意的内容。但那时候的一切都基于她想让沈天山彻底对她放下防备,她没想到凌五是真的要杀人,她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在知道会死的情况下还是救了他。

    ——她真的不知道。

    “对不起……”沈天山满眼心疼。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有点吓到了,按理来说,即便是他感动哭了,也不至于做出这般阵仗,毕竟这五年对他来说,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了救他死伤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乱世中成大事者,大多冷心冷肺。

    她盯着他,喃喃地说:“我是青岚……我不是乐恒。”

    她不该强调这件事的,对她来说,沈天山混淆得越彻底越好,但她疼得有些昏头,她觉得沈天山如今在道歉的对象并不是她,让她很不舒服。

    “我知道。”沈天山并未被她激怒。

    “哦……那你……其实不用哭,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么,若能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也是成全了我对你的一片痴心。”青岚总算反应过来,开始表演。

    沈天山摇摇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的事。”

    “你有点奇怪。”青岚还是说了心里话。

    沈天山笑了:“是,我是有点奇怪。”

    他用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脸,端起一旁的汤药,舀了一小勺到她嘴边:“趁热喝了。”

    “这样喝太苦。”青岚趴着,试图直接接过碗来,稍微一动作,背后的刀上撕裂一样的疼。

    “嘶……”她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沈天山把药放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里面是几颗饴糖。

    “我这里有糖,我先喂你喝完药,你再含上糖,就不苦了。”

    他的语气像哄孩子

    喝完药的青岚含着糖,问道:“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明明锦姐姐也伤了。”

    沈天山轻叹了口气:“阿锦的伤不重,已处理好了,苏鸣赶回来照顾着,不用我操心。至于你……”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也知道,我眼睛看不清,从前有些事,是我没看明白。”

    “你如今看明白了?”

    “没有。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负你。”他笑了。

    青岚茫然地点点头

    “睡吧,多睡才能好得快。”

    他如此说,青岚也觉得困意袭来,没多久就睡着了,沈天山看着她熟睡,笑容逐渐褪了下去。

    ——元十四骗了他。

    在他伤重失明半人半鬼的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陆陆续续听到了沈家的消息。

    当初在沈府的沈谦,桑夫人连同二十四个婢女,三十三个家丁没留下一个活口,回乡养老的沈谢,驻守白虎关的沈天泽接连被斩。

    沈家被灭门。

    可没有人说乐恒怎么样了,所有人都默认她死了,他不信。

    他问元十四,元十四只是摇头叹气。

    他问他为何要救他,既然救了,为何不把乐恒一并救出来。

    元十四告诉他,他救他是因他觉得昏君气数已尽,他已打算自立,而这依赖六千沈家大军,沈家军虽因赈灾的缘故驻守在元十四的地盘,听的却是沈天山的号令,所以他不能死。

    至于乐恒,在他赶到时已然断气,他一匹马驮不动两个人,只能放弃了。

    他还是不信,既然他能活着,乐恒就一定可能活着。

    元十四说,沈家上下被烧得面目全非,如今仵作清点人数,终于数出来少了一男一女,所以他也派人探过,可少的只是一个慌乱中投了井的婢女,从井里捞出来后,人就齐全了。

    压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是元十四从长荣乱葬岗里带回来的沈谦桑夫人的骨灰和乐恒的尸体。

    那尸体与乐恒身量无异,腰间有一块玉,他颤巍巍地碰了下那块玉,他认出是他送她的那枚印,这么多年她一直随身戴着。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哀莫大于心死,面对朝廷的四处通缉,他只想一死了之。

    他甚至写好了遗书,挂好了白绫,却因为腿脚不利索,不小心碰碎了花瓶,被元十四的护卫发现拦了下来,狼狈不堪到极点。

    元十四说,既然乐恒以命相护,他就更不该寻短见,而沈家上下近百冤魂等着他复仇,枉死在白虎关的三万沈家军等着他讨回公道,乱世将至,几千万百姓即将流离失所,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

    他连死都不配。

    长荣城乱了以后,他换上了丧服,将父母的骨灰葬回了老家,将乐恒埋在了岐城郊外,聚集散落各地的沈家大军十万人,辅佐元十四称帝。

    景帝崩,乾国亡,他再无处为沈家讨回公道,而如今的成王败寇的局势里,沈家也不再需要这个公道。

    他只等着统一北丰和后宁,尽快打造一个太平盛世,然后带着乐恒去碧云山。

    然后青岚出现了。

    他笃定是魏慎寻了个模样相似的来乱他心智的,直到那天下大雪,他鬼使神差地想到另一种可能……

    盛阳从未办过武林会盟,景帝四十二年初正是时疫横行的时候,百姓闭门不出,这件事无人不知。

    所以青岚不仅说了谎,还失了忆。

    他还未来得及进一步确认,北丰刺客就来了,她救了他,和乐恒一样。他几乎失智地慌忙解开她的衣裳,试图捂住她的伤口……

    他看到了她身上的陈年箭伤,左肩一处,背上一处,腹部一处……

    是乐恒。

    很奇怪的是,他以为会汹涌而来的诸多情绪并未出现,他喊来了医师,安顿好阿锦,一切都妥善地恢复原样之后,医师告诉他青岚的命保住了,只需休养即可。

    那些思绪和情感忽然就砸了下来……

    乐恒还活着,她竟然还活着。

    他先是大笑,然后眼泪就这样疯狂地涌出,他坐在青岚门外的台阶上失声痛哭。

    本来已经死寂多年的心突然炸开,有带刺的藤蔓从中疯狂生长,刺穿五脏六腑,他呕出一大口血。

    雪又开始下了,冷风刀割一样,但他感觉不到疼了。

    五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是这五年,乐恒又经历了什么呢?

    她为什么化名青岚接近他?

    她为何会失忆?

    她身上还有不少旧伤,又是哪里来的?

    元十四为何骗他?还是有人骗了元十四?

    无数个令他不寒而栗的问题冒出来,他能隐约猜出些答案,但他自知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况且有些真相,譬如当年的事,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沈天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夜空和撒下的飞雪,他知道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但他还是前所未有地感到畅快,他甚至有一种现在就抱着她退隐山林,逃离这乱世尘嚣的冲动,从今往后是天下大乱也好,盛世太平也罢,都与他们不相干了。

    但元十四的话犹在耳,既然活着走到了这一步,已无路可退。

    青岚不知沈天山心事,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又不知道多少天,伤口逐渐愈合,神智也逐渐清明了些。

    也不知道凌五怎么样了,会不会因为刺杀失败被玄狐宗折磨,如果他真因她遭了难,她就又欠了他一大笔账,这辈子恐再难还清楚了。

    她叹了口气。

    一个杀手不该爱上她的猎物,这是基本的道理,她自以为事态基本可控,直到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她才明白。

    这回她算是栽了。

    若是丹粟一定不会这样,说到底魏慎派她来只是因为她这张脸,全然不顾她根本不是这块料。

    要不就此叛变吧!

    青岚心中冒出这么个念头,她不是一个有什么家国大义的人,效忠魏慎,只为继承父亲遗志外加报答救命之恩,但她自觉已做得不少,其实后宁多她一个还是少她一个都没太大所谓?

    不行!

    她若叛变,凌五会死的。

    刚刚兴奋起来的心又沉静了下去,她与沈天山,隔着不止一个乐恒,还有沈天山与魏家的血海深仇,还有整个宁国和乾国。

    失忆后第一次爱一个人就是这个状况,青岚拍了拍脑袋,很是惆怅。

    凌五此刻的境遇如青岚所料,因刺杀失败,虽说将线索引去了北丰并未暴露,但败了就是败了,未等魏慎有何指令,自请去玄狐宗宗主那里领罚。

    玄狐宗宗主手段向来狠辣,对凌五这个不入宗门的倔驴本就看不惯,原先是念在他武功不错,做事妥帖,也不说什么,此番折腾下来,刚好是个由头。

    “青岚人呢?”嘶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屋内还是玄狐宗的迷香,凌五用内力撑着,额头上已有微汗。

    “回宗主,还在沈府。”

    “为何不把她一道带回来?”

    “她做戏要护沈天山,我一时失手,不慎将她砍伤,请宗主责罚。”

    “青岚伤了?严重吗?”魏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五转身:“回陛下,性命无碍。”

    “你只说性命无碍,想必伤得很重了。”魏慎皱着眉:“你怎么手上没个轻重?从前你也不是这样的。”

    “请陛下责罚!”凌五跪地道。

    “行了行了,一个两个都不顶用。我就当没青岚这号人,就算她恢复记忆,对咱们也没什么天大的影响,随她去吧。至于你……”玄狐宗宗主顿了一下,在场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去百蛊司领罚吧。”

    魏慎倒抽了口气:“宗主,倒也不至于吧……”

    “是!”凌五抱拳,踏出了密室。

    百蛊司顾名思义,全是玄狐宗秘炼的蛊虫,种在受刑人身上,控制母蛊以让子蛊在受刑人体内爬行,专走各个穴位,走到哪儿就牵连着哪里如被剥皮抽筋一般疼,若走到命门,人就活不成了。

    凌五早料到会是这么一遭,但是他赌玄狐宗宗主不敢杀他,那让这蛊虫走上那么个三天,也就过去了。

    他料得基本不错,只是估错了时间。

    宗主下令对他动了七天七夜的刑,他是被人抬出百蛊司的,魏慎让太医瞧了,虽不影响武功,但少说折十年寿命。

    “是臣办事不力,应该的。”凌五躺在榻上,拍了拍魏慎的袖子。

    “你跟着孤这些年,也是委屈你了。”

    “陛下是臣的恩人,谈不上委屈,只是……”

    “只是什么?”

    “还请陛下早日召回青岚,她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魏慎的脸色迅速阴沉了下去

    “孤自有孤的打算,你好好养伤。”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凌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这位陛下,对着青岚就想一出是一出,哪有什么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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