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毒被抑制后,身子终究是爽利一些,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吓得阿锦以为俩人又染上了什么嗜睡的毛病。

    午饭,二人对坐吃饭,沈天山照例把鲜嫩的鱼肉夹到青岚碗里,青岚只是埋头吃了,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青岚摇摇头,只是继续扒饭吃,所幸这次坏心情并没有影响她的食欲。

    她脑子里老是想到死去的荭缨和黑色的羽箭,夹杂着在后宁和凌五做影卫的回忆,还有一些……她其实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画面。

    似乎她也曾和一个男子这般对坐着吃饭,阳光透过参天桂树的叶子洒在小石桌上,暖洋洋的。

    她前阵子因蛊毒倒下后做了很长的梦,但是醒来后忙乱,梦了什么,她一点也记不清楚了。她还记得倒下前哭得厉害,哭什么来着?

    她终于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他今日告了假没有束发,天气太热所以只穿了白色的里衣,领口敞得有些大,面上的气色也好了不少,看着倒是风流得很,只是太瘦了些。

    沈天山也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一直微蹙着眉,似是心绪烦乱得紧,实在没忍住,抬手摸上了她的眉间。

    青岚一愣,仿佛被定住一般,方才那些剪不清理还乱的想法都被打断了。

    “怎么?”她问。

    “想不想去射箭?”沈天山道。

    “你不是不许我进军营么?”青岚疑惑,虽说她已经将自己的身份与他和盘托出,但是沈天山多疑,未必就全信她,况且军事机要毕竟不是儿戏,经不起任何闪失。

    “郊外设个靶子就是了。”沈天山笑得有些勾人,青岚一时没把持住,点了点头。

    穿过青岚曾做戏受伤被沈天山捡到时的那片树林便能看到一处空地,原先是个小驿站,曾经有些喜欢抄近道的货商途径此处,会饮马休整后再穿林中小道进歧城。后逢乱世,驿站便也没了,纵使乾丰两国复又通商,也已改换了官道,如今此处空阔,倒是个不错的靶场。

    沈天山已命人提前布置好了,旧驿站倒是也没拆干净,一处草屋略微收拾下即可遮雨遮阳,射箭累了还可以坐着饮茶,看看远山落日。

    青岚换了身骑装,背着箭筒和长弓,手里拿着白色的羽箭端详着。

    已是接近傍晚了,沈天山看着她的模样,想起多年前他们还未成亲时也常去长荣郊外野游射箭,事隔经年,少女脸颊的稚气消了不少,再做这身装扮,英气背后却带着一丝狠厉的杀气。

    他走到他身边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青岚摸了摸箭羽:“这是鹅毛?”

    “是,军中的箭多用大雁毛,偏硬,射得远,但是鹅毛更轻便一些,所以这次拿的是鹅毛羽箭。”沈天山耐心解释道。

    “玄狐宗的箭羽是分等级的。”青岚道:“若是寻常弟子,用的是墨染过的鹅毛,若是专门的弓箭手,用的是黑雁的翎羽,堂主再往上用的都是黑雕或是黑鹰的羽毛,级别越高,箭羽越亮,杀人也越狠毒。”

    这虽不是什么秘密,却也不是寻常人会注意到的细节,沈天山命人把那日射杀荭缨的箭拿了过来给青岚。

    青岚接过看了看,摇头:“是鹅毛,看来不是什么人物,大约是觉得没必要吧。”

    沈天山知她消沉,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青岚还是觉得心口拧着一口气:“我在魏慎那里时并不太射箭,因为凌五是用剑的,他没教我射箭,而我起初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们射箭,总是有些怕。”

    沈天山自然知道她为何害怕,他提议射箭时只记着她从前喜欢,却忽略了她对射箭这件事可能已有阴影。

    “那我们今日回去可好?我之前答应了给你刻印,一直没顾上。”他有些愧疚地问她。

    青岚摇头:“早已不怕了,我现在只是后悔当初没再找人好好学学,倒是有块短板了。”说着她把玄狐宗的箭还给沈天山,取下背上的长弓和一支羽箭,张弓搭箭,瞄准了半里外的靶子。

    沈天山老实地往一旁走了几步让出空间来。

    青岚睁着的那只眼里仿佛有火一样燃烧着,像是要把那靶心烧出一个洞来,沈天山觉得她有些陌生,还未来得及感慨,羽箭已直直地飞了出去,带着穿风的鸣响,狠狠地插进了箭靶里。

    “啧,歪了。”青岚眯着眼向前仔细看了看,箭虽然中靶,但是却落在了红色靶心之下的地方。

    “无妨,再来!”沈天山在一旁道,他看见了青岚射中箭靶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雀跃。

    青岚退回到原地,张弓再射,又是连着三次没有命中靶心。

    沈天山走到她身后,拖住她的胳膊往上抬了抬:“再试试。”

    青岚松手放箭,只听“咻”的一声,箭正中靶心。

    青岚一喜,忍不住喊了声:“中了!”她回头看向沈天山,神采飞扬,一扫几日的阴霾。这一刻倒是像极了当初那个明媚的少女。

    “沈天山,你会射箭?”她抬头问他。

    沈天山摇头笑道:“我不会,我只是看你射中的位置偏下,就觉得应该往高抬一抬。”

    “军师大人说不定是武学奇才,要不试试?”青岚说着把弓递给他。

    当初乐恒教过他射箭,但他没练过武,不太懂如何使力,总是脱靶,逗得一旁的乐恒笑到不顾形象地捂着肚子蹲着捶地。而后灭门亡国后成了军师,本也想学些防身的武艺,奈何巨变之后身体羸弱,正常行走已是不易,眼睛又是半盲的,便也断了念想。

    他本不想在青岚面前出丑,但见她心情不佳,便觉得能博她一笑也是值得的。便接了弓,也有模有样地摆了姿势,拉弓放箭。

    不出所料,箭飞了个大弧线,一头栽在了地上。

    那场面着实滑稽,青岚大笑:“沈军师这般,到了战场上可如何是好啊!”

    他收了弓笑道:“夫人武艺高强,不是会保护我吗?”

    青岚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那好吧。你今后可要和我寸步不离才是。”

    沈天山搂住她,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逗得她又笑着拍了拍他。

    天色已晚,沈天山答应青岚这个靶场一直给她留着,她随时想练便可以来,青岚很是欢喜。

    只是欢喜并没有多久,兴奋劲儿过了,待到坐上回家的马车,青岚又心乱了起来。方才沈天山射箭时那个笨拙场面,她似乎也曾见过的。

    树林小道她看着眼熟,靠近溪流的那侧长着茂密的柏树,她猛然想起来乐恒的墓就在那儿。

    “停车!”她喊。

    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就跳下了车,沈天山紧跟着也下了车,看青岚走去的方向,他心下一沉。

    柏树下荒草丛生,青岚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那块被野草遮盖住的无字石碑。

    “沈天山,你有多久没来过了?”青岚开口,她知道沈天山一直跟着她。

    “约摸半年了吧。”

    “若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为我扫墓扫几年呢?”青岚拔了几株草,问道。

    “青岚……”

    “你为她穿丧服五年也不曾续弦,这地方我来过,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你娶了我之后便不再来了。你是把她忘了吗?”青岚觉得脑内有些东西愈发的清明。

    “不是……”沈天山自她袒露身份后就一直想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但她没有恢复记忆,告诉她从前的事只会让她感到混乱,后来她总是头疼,身子不好,便一直不敢刺激她,这一拖便一直没有坦白。

    “我就是乐恒,对么?”青岚沉默了半晌,说道。

    沈天山深呼了一口气:“是。”

    青岚只是看着那碑:“那这又是谁?”

    “按陛下的说法,应该是沈府的婢女。”

    “偷梁换柱吗?”青岚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有些可笑。

    “是。”

    “所以,元十四找了个婢女骗你是我,而彼时魏慎正在骗我说我是先帝影卫的女儿,呵呵。”她冷笑出声:“沈天山,而你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她回头看向沈天山,见他一脸颓然。

    “你受伤那次,我看到了旧箭伤。”沈天山坦白。

    “所以,你瞒了我半年,这半年你有很多次机会告诉我吧,为何不说呢?”青岚越想越气,虽则她与沈天山都是两位帝王的棋子,但是她最晚知道这件事,让她很难过。

    有一种,被戏弄的耻辱感。

    “对不起,是我错了。”沈天山自知理亏,见她生气,也心疼万分。他迈上前想抱住她,被她躲开了。

    “你这么做是有你的道理,但是我无法接受我一直生活在骗局之中,魏慎,凌五,你,你们都知道我是乐恒,却谁也不告诉我。魏慎还企图利用我,勾引你,想看你我夫妻自相残杀,我决定背叛魏慎的时候,还觉得这般不忠不义是不是要下修罗地狱……我觉得我的人生太过荒唐了。”

    “阿恒……”沈天山心上如钝刀割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别叫我阿恒!”青岚有些激动地喊道。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远处的护卫不敢上前,似乎林中的鸟鸣声都停了,一切安静得可怕。

    “我也骗过你不少,姑且算扯平了吧。我并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但我想起一桩和红艳蛊有关的。”青岚打破了寂静,也恢复了理智。

    “什么?”

    “中了红艳蛊的二人若是距离太近,会加速蛊毒的蔓延。今日起我搬去厢房,过几日我亲自去后宁寻找解蛊的法子,在解蛊之前,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

    她这次没有说谎,红艳蛊催动蛊毒的关键便是男女交欢,仅是同塌而眠也会有加剧的可能,只不过若说面都不能见,倒也是夸张了,如今二人已吃了药,其实倒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青岚如今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沈天山,她想躲上一躲。况且,解蛊也确是眼下最紧要的事,至于那些前尘,她想先避一避。

    她说罢,便低头往回走,与沈天山擦肩而过。她牵过护卫的一匹马,翻身上马,握着缰绳,动作滞了一下后,头也不回地策马回府了。

    沈天山留在原地,眼见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于丛林之中,只觉得喘不上气,他咳了两下,咳出几口血,在护卫发现前不着痕迹地擦了擦,上了马车。

    “走吧。”他哑着嗓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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