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鸣和阿锦已经识趣地出了营帐,有军士来报,说看见军师的夫人来了,犹豫再三没敢拦,前来请罪。

    苏鸣摆了摆手,叫他自己领十军棍,意思意思算了,真要是阻拦了,又是一大麻烦。

    “锦姐,你说那个乐恒,对先生是真心吗?”苏鸣侧头问一直低着头在沉思的阿锦。

    阿锦很认真地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他们经历这么多,若说不是真心,那什么才是真心呢?”

    苏鸣噎了一下,有些别扭地摸了摸鼻子:“嗯,我也不知道,那兴许是吧。”

    “你好像,一直不是很喜欢她?”

    苏鸣似乎是想说什么,挣扎了一会儿,摇头:“也没有,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阿锦淡淡地说:“我也担心过,可是我相信先生。”

    帐内,乐恒给沈天山重新包扎了裂开的伤口,正小心地对着伤处吹着气。

    “心疼吗?”沈天山见她缓过来些,反而逗弄起她来。

    乐恒皱着眉看他:“你说呢。”

    “都过去了,阿恒。”沈天山露出了个轻松的笑,那是专属乐恒的笑,青岚是不曾见过的。

    乐恒又抬起手来摸他的脸,因为常年握剑而有些粗糙的指腹,从他的额头开始往下滑,滑过他的眼睛,鼻子,落在唇上,然后她俯身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瘦了。”她道。

    “你也是。”沈天山说。

    仿佛二人当真是隔了六年没有见面一般。

    沈天山有很多问题想问她,这么长时间她都经历了什么,魏慎有没有伤害她,飞虎军的事她是如何知道的,蛊毒是如何解的,记忆又是怎么恢复的,现在可还怪他……

    可是他看着她完好地坐在自己面前,眼睛肿得红红的,突然又什么也不想问了。

    “回来就好。”他释然地笑了。

    “你哭了!”乐恒见他眼睛有些红,觉得不能只有自己狼狈,便急忙点破。

    沈天山别过头去:“我眼睛不好。”

    乐恒笑嘻嘻地伸出双手把他掰了过来:“哭就哭嘛!”

    沈天山无奈:“阿恒,为夫也是要面子的。”

    乐恒听到这个称呼怔了片刻,又笑话道:“要什么面子,我给你挡刀那次,你在门外嚎啕大哭,我又不是没听到!”

    “对不起……”沈天山至今都不敢细想那日的景象。

    乐恒见他认真的样子,便也不好意思再打趣他:“好吧好吧,我原谅你了。”

    “你未免也太容易心软了。”沈天山叹了一句。

    “我只对你心软。你是不知道,当初你在歧城赈灾,魏慎被废了,我去东宫看他,他哭着哀求我别走,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那时他应该是想救你。”

    乐恒也神色一黯道:“是的。”

    记忆恢复后,潮水一般涌来无数碎片,刺得她生疼,待抽丝剥茧之后,有些事倒是逐渐分明起来,如今这个关节,恢复记忆属实是天命看她可怜,帮了她一把。

    六日前玄狐宗宗主亲自给她下蛊操纵她,她在路上偷偷地吃了此前文染给的解药。

    但其实解药和蛊毒之间在她体内的厮杀极其凶恶,她服下解药后便一直恍惚得厉害,只能强行僵着身子前行。

    待到了那个破屋时,文染把她的剑给了她,剑尖在阳光下反出淡淡的紫光,她猛然意识到,这柄剑上涂了红艳蛊的解药。

    早在她从青鸾殿出逃的那晚,文染就同她说过红艳蛊真正的解法,只是配药需要时间,也一直找不到和沈天山相见的机会,如今这个日思夜想的机会竟就这样来了!

    她稳定住心神,接过剑时,剑刃划破了手指,她立刻感受到了红艳蛊蛊虫的位置,此时正在她胸口处。

    她运了气,将蛊虫逼到了右肩。

    这才有了后来刺杀解蛊的一幕。

    她又将自己身上的蛊虫逼到了手腕处,一剑划破了手腕,鲜血喷涌而出。

    此时文染飞身过来,说陛下已下令不让她自杀,把这出戏演了个天衣无缝。

    后面的种种,她的确有些神志不清,她只记得自己需要演一个被操纵的人,所以魏慎语气猖狂地告诉她沈天山死了的时候,她并没有做什么反应,到后来她就只是浑浑噩噩地昏睡。

    身上乱七八糟的蛊和解药互相冲撞之后,终于,在她嫁给魏慎的这天,让她恢复了记忆。

    混乱过后,她想起了几桩要紧事,譬如沈家出事前,魏慎的央求。

    那时她只觉得魏慎被废了太子之位,又丧了母亲,所以行为失常,有些疯癫。可她自己也刚失了父亲,又没了孩子,也是无助得紧,只一心盼着夫君回来,能好好哭一场,无暇安慰魏慎。如今想起来幡然醒悟,彼时魏慎便已知晓沈家即将遭难。

    魏慎被幽禁在东宫,消息定然是宫里来的,所以很显然,是景帝要除掉沈家,景帝晚年疯病,时常觉得有人要害他,这才有了怀疑太子非亲生,皇后太傅纷纷以死自证清白的惨事,可沈家在其中又做错了什么呢?

    沈天山问:“彼时景帝说我在歧城囤兵谋反,可募兵救灾并非没有先例,便就算是有人挑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且不说没有实证,就算非要查,也应下狱由刑部主审,如此着急又是为何?”

    “景帝是疯的,可一模一样的事又发生在了叶家,景帝已死,魏慎没那个胆子,这只能是玄狐宗的手笔。”乐恒托着下巴,仔细想着。

    “我沈家当时并未对玄狐宗有什么威胁,此事我一直没想通。”

    乐恒蹙着眉,沉默了一阵,道:“有一件事,自我恢复记忆后,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何事?”

    “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爹和你爹在朝堂上似乎突然生了龃龉,但那时我不懂朝堂的事,是以了解得不多。”

    沈天山听说过这桩事,但他回长荣时乐观颐已死,也未来得及和沈谦说政事,他记得吃饭时父亲有些欲言又止,但当着一家子的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没成想再无机会开口了。

    “后来……我曾试图查过此事,但那时的人大多已罹难,所以至今没有头绪。”沈天山有些颓然,他自背上反贼的骂名后,那些前朝遗老见到他只嚷嚷着要把他剁成肉泥,不愿再说别的,到后来,他也放弃了,木已成舟,他只有随元十四灭了玄狐宗和北丰这一条路可走,事若成,便也算是报仇了。

    乐恒仍然是紧皱着眉头:“母亲同我说,是因为魏慎的长子死得蹊跷,我爹不放心想要沈家守卫东宫,交出兵符。”

    “如此突然吗?”沈天山疑惑道,此事他是第一次听说。

    “最初我听说二人政见不和时去问过我爹,他让我少打听,再后来听说了兵符的事,想去劝说,刑部就来抓人了,然后……孩子没了,我……”乐恒说着,又有些哽咽了。

    她人生中从未有过那般晦暗的日子。

    沈天山想起他们那未能出世的孩子,握住了乐恒的手。

    乐恒摇摇头试图保持清醒,继续道:“我在乐府,好像见到了玄狐宗的箭。”

    “什么?”沈天山一惊。

    乐恒镇静了片刻:“我没有仔细看,只是瞥见了我爹书房里放着一支箭,箭羽是黑色的,还反着金光,我有些奇怪为何我爹一个文臣会有兵器,但是没有在意。也是这几年才知道,那应该是黑鹰的羽毛,只有玄狐宗堂主以上级别的人才能用。”

    “你是说老师……”

    乐恒点头:“我爹可能和玄狐宗有什么联系,按照魏慎的说法,玄狐宗的势力在朝堂渗透很深,若我爹也受了那个老头的摆布,为了保东宫削沈家兵权也不是不可能。”

    “玄狐宗借老师的手削沈家兵权?”

    “我们是姻亲,让我爹劝说相对柔和一些。”

    “玄狐宗为何要如此着急地削沈家兵权。”沈天山觉得不太对。

    “我听着魏慎的意思,恐怕那时玄狐宗宗主就有反意,他需要兵。”

    “所以,玄狐宗宗主想要逼宫扶魏慎登皇位,企图通过老师拿到我沈家军权,结果景帝先发制人,抓了老师又废了太子,玄狐宗算盘落空,而此时恐怕我爹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他们选择灭口,并为了掩盖自己的意图,将造反的名头扣在了沈家头上。”

    乐恒觉得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不受控制的便毁掉,这是他们一以贯之的。我爹,沈家,叶家,乃至如今整个后宁,都是如此。”

    沈天山沉思了一会儿,问:“这宗主,是个什么人?”

    乐恒把从魏慎那里打听来的同他说了。

    “玄狐宗是在景帝四十年起势的,这个宗主先控制了景帝,后来看景帝年老,行为失常,便又在一年后转而控制魏慎,企图逼宫夺权。”沈天山分析道。

    “是的,从始至终,玄狐宗宗主要的都是这至高的权力。”

    “可是什么人能有机会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控制皇帝和太子呢?”沈天山问。

    乐恒被问住了。

    沈天山心中有了一个答案,但他实在不想相信这个答案,也实在不想说出这个答案。

    乐恒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那个戴着黑狐狸面具的老人在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很快就只剩下那只黑狐狸笑嘻嘻地看着她,她打了个寒颤:“许是宫里的老人吧。”

    “恐怕是吧。”沈天山点头。

    “到时抓了就知道了!我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同你说。”乐恒不太想回忆那个诡异的老人。

    “什么?”

    “你不要看现在后宁就像瓮中之鳖,我怀疑魏慎要和北丰联姻,到时乾国被南北两方夹击可就不利了!”

    “先生!”阿锦和苏鸣走进军帐。

    “刚接到漓州军报,北丰三公主祝嘉柔已在和亲的路上了。”苏鸣道。

    沈天山有些无奈地看向乐恒:“被你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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