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之峤裹着外套从房间出来想透口气时,祁屹正在露台抽烟。

    等辨认出靠在沙发上右腿叠着左膝的人是谁,她停下脚步就要转身。

    “去哪?”祁屹坐姿松散,掀眸扫她一眼,声线淡得没温度。

    “回房间睡觉啊还能去哪。”祁之峤攥了攥袖口,心里疑惑,这片露台在三楼靠近花园中庭的位置,离祁屹的起居室并不算近,他怎么会这个点在这里抽烟。

    她用若无其事掩饰紧张,随意问:“哥你怎么还没休息?”

    祁屹没回答,掸了掸烟灰,淡声吐出两个字:

    “过来。”

    祁之峤一愣,呼吸都开始变得不自然。

    她边听话地往沙发挪动步子边僵硬道,“怎……怎么了?我很困诶,有什么事情不能换个时间……”

    在祁屹无声地注视她,她的话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没有底气。

    半晌,祁之峤识趣地噤声,乖乖在他对面坐好。

    她垮着脸,认命般,“你批评吧,我都听着。”

    “我说了要批评你?”

    “那你找我干嘛?”

    她这个问题其实问得毫无道理。

    祁屹这些年在国外,而她也一直泡在剧组,兄妹两人见上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不是他们有保持线上联络,估计都要互相忘记对方的长相了。

    祁之峤心里藏事,此刻顾不上和哥哥联络感情。

    她表现得很警觉,“你也要和妈咪一样劝我早日息影安心待嫁?”

    “我已经放宽了你一年时间。”

    祁屹掐了烟丢进烟灰缸,“息影,是你一年前就该履行的承诺,不要把它和你的婚姻混为一谈。”

    祁之峤噎了噎。

    她低下头,嚅嗫着:“为什么非要逼我息影?事实证明我改名换姓这么久都没人报道,我的身份隐瞒得很好啊……”

    “少天真了。”

    祁屹打断她,“外面的娱记不是吃素的,你真以为可以永远天衣无缝?”

    “可这几年我的成绩你们难道不算有目共睹吗?我没有借家里任何一道关系,靠自己闯到今天。”

    说着,祁之峤连忙点开手机举到祁屹面前,病急乱投医,“哥,你看,不久前我刚被提名了最佳女配,给我颁奖的可是内地电影的最高奖项。还有这个,是我下部戏的导演,他手里之前有部片子入围戛纳导演双周单元,现在筹拍的这个项目班底也很好,我努努力很有可能拿奖的……”

    “Joanne。”祁屹再度打断她,无动于衷,“光过去的一年,我替你处理的负面舆论不下于十条,需要我现在也翻出来,给你念一念上面都是怎么写的么?”

    祁之峤心里一惊,脸色逐渐发白。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的性格素来如此,可今晚他的语气显得格外冷漠。

    “你想玩扬名立万的家家酒,我管不着,但如果是以这种自轻自损的方式,”对着自己的亲妹妹,他的语气也严厉到近乎无情,“我会最快促成你和唐贺庭的婚事,公开你的真实身份。”

    “哥!”

    祁之峤神色慌乱,下意识否认,“狗仔最喜欢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了,你看到的那些都是乱写的!”

    “是么?”

    祁屹冷嗤一声,淡漠的声线陡然生出一点警告,“如果报道里都是假的,那我想请你解释一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值得你把眼睛哭成现在这个模样。”

    刹那,谎言被戳穿的僵硬令祁之峤整个人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墨镜被她丢在浴室并没有戴出来。

    明明想再挣扎一下,可对上祁屹那双狭长锐利的眼,她的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良久,祁之峤抬眸,轻颤着开口,带点央求:“哥,你不要动他。”

    周围的温度几乎骤然直降冰点。

    祁之峤亲眼看见祁屹凉薄地睇向她一眼。

    这一眼,是质问,是审视。

    质问究竟是什么人教会她对家人满嘴谎言,审视她的品味怎么不三不四、烂成这样。

    他一言未发,祁之峤却什么都看明白了。

    在他沉默的十几秒里,她的心脏好像在沸腾的开水里滚了一遍。

    “祁之峤,我对你很失望。”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祁之峤堆积的情绪顷刻决堤。

    她转过脸,蓦地起身。

    没跑两步,迎面撞上准备回房间的云枳。

    “之峤姐……”

    云枳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得不出声。

    祁之峤捂着脸,奔涌的眼泪在风中断线。

    她没停留,步伐飞快地跑开。

    云枳难得想多陪coco消磨会时间,结果没兜太久,大概是受了风,小腹疼得厉害。

    模糊想起张妈今天送来的那碗老鸭汤,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快到生理期了。

    她忍着痛走回来,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这么修罗的场面。

    西厅一楼的电梯在定期检修,这里暂时是她回房间的必经之路。

    她无意觑探两人的对话,从楼梯上来,一开始只听得模模糊糊的,反应过来两人是在对峙,时机已经来不及。

    想也不用想,那尊瘟神的心情一定很差,她这是撞在枪口上。

    兴许今天出门前该看黄历,上面一定会提醒她“诸事不宜”。

    云枳目不暇视,硬着头皮往前走,祈祷这个男人能直接无视她。

    “站住。”

    云枳的眼皮随着男人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剧烈跳动了一下。

    她阖了阖眼,深呼吸一口。

    随即转过身,垂下脸。

    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他脚上踩着的薄底皮鞋,简直跟他这个人一样又黑又冷。

    “祁先生。”

    “听够了?”祁屹高鼻深目,眼风扫过来,讽刺意味浓厚。

    “我不是故意……”

    祁屹不想听她辩解,更不屑于弯弯绕绕,“窥私这种行为,往往是一个人内心自卑的反射。”

    “……”

    他全然忘记不久前自己在马场做了什么,口吻冠冕堂皇,“我没有义务约束你的行为,但你住在这里一天,就别想着用祁家的家务事满足你这种低质的欲望。”

    云枳脑袋一热,顿时忘掉方才在心里斟酌的全部言辞。

    这种心情被人提线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

    她感觉小腹类似撕扯的疼痛感似乎顺着神经攀上了她的大脑,即将冲破她耐受的临界值。

    祁屹眉眼间尽是不耐,缓缓从沙发上起身。

    云枳一声不吭,却连迈几步拦在他面前,径直抬起头。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对我都有意见,从来没把我当祁家人。”

    “可同样,我也从来没把你视为家人。”

    祁屹静了片刻,微微眯眼。

    面前的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她微微仰起脸,露台的灯光落进她眸底,他看见她瞳孔里的光晕,小小的一轮,湿润、清冷,像希腊波塞冬神庙升起的月亮。

    她的反骨都如此有观赏性,以致于这样的时刻,他竟然为她突如其来的莽撞勇气而感到一丝讶异。

    “你们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我一点都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开罪他是极度不理智的行为,她早该被磨平棱角,忘掉内心的狼狈,但反复直面他的挖苦、揣测,她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自己从未被驯化过。

    他不过是生在了终点,如果她也拥有这样的家庭,她只会比他更优秀。

    他凭什么总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评头论足。

    “祁先生,是你自我意识过盛。”

    身体的疼痛加上情绪一再起伏,云枳捏紧泛白的手指,直视他逐渐阴沉的黑眸,在他晦暗不明的目光里,一字一句:“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祁屹早已回过神,眼前的场景似乎是印证了祁屿白天说的那句“伸出爪子挠人”,内心只觉得荒谬又好笑。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做出这种所有人都伤害了她的模样,满腔愤怒就代表了“正确”,站在上风,仿佛她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那种令人厌恶、像被粘稠的冷空气包裹的体感一瞬间蔓延。

    祁屹刚要开口,面前的人忽然毫无预兆地蹲在地上。

    她抱着自己,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隐约在颤抖。

    祁屹居高临下,不动声色地警告:“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蹲在地上的人一动未动,像没听见。

    他的耐心彻底告罄,命令道:“站起来。”

    云枳咬咬牙,理智在他沉冷的声线慢慢回笼。

    她的大脑逐渐清醒下来,对他这种傲慢渗透到骨子里的人,她这种程度的反抗,压根不痛不痒。

    可脱口的话覆水难收,事已至此,她只能顺着这个情绪圆下去。

    缓缓直起身,她垂着眼睫,声音虚弱:“我没有耍花样,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可能受了点风寒。”

    祁屹怔了怔,睇一眼,面前的人唇色白得像纸,额角的发丝黏在皮肤上,鼻尖和额头挂满细密晶莹的汗珠。

    就连拂开发丝的手背上,还留着烫伤未完全消散的红痕。

    “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还乱跑?”他侧身,别开眼,面色缓和了几分,只是话音里依旧没太多温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云枳情绪已经发泄完了,此刻不想再和他啰嗦。

    “谢谢祁先生关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云枳抿抿唇,对上他深邃的眼:“刚才是我太冲动,您放心,之峤姐的事我听到也会烂在肚子里。”

    “我先回房间了,祝您晚安。”

    说完这些话,她微微欠身,随即转身离开。

    一句太冲动自然无法抹去她刚才说的话,但她主动收场,又真的有恙在身,祁屹懒得再多费口舌。

    这会露台起了风,她逆着风向走得着急,开衫外套被掀开,内里的布料贴在身上,显出的一截腰肢像竿笔挺的竹。

    明明在男人的掌心下,它是如此纤细荏弱。

    祁屹盯着她,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一帧帧画面是什么的时候,手里重新点燃的烟已经抽了一半。

    他竟然因为一截腰走神了半支烟的时间。

    冷风拂过,火星迸溅在他指骨,烧红的温度像在他心上烙了下。

    他摁灭最后半截烟,危险地眯起眼。

    -

    云枳吃完止痛药,关灯躺在床上,毫无困意。

    她关了阳台的门,窗帘也拉到最严,她在黑暗静谧无声的裹挟中环视着这个房间。

    尽管没有一丝光亮,蕾丝床幔、藤编吊灯,鱼骨拼的旧柚木地板,周围每一处都清楚地印在她脑子里。

    能在城堡里做公主,不会有人愿意回到逼仄冰冷的福利院当孤儿。

    但,是时候搬出去了。

    云枳闭上眼,拉起被子,将自己埋起来。

    她很庆幸,尽管低微的烙印成为过去式,在日渐滋长的贪得无厌中,没忘记保留一份自我脱敏的能力。

    氧气逐渐稀薄,云枳重新探出脑袋,刚深深呼吸一口,不远处传来了开门声。

    一条细伶伶的身子带着点冷意灵活地钻进了被窝。

    没等她开口,对方的胳膊已经结实地环上她的腰。

    “之峤姐……”面对这位不速之客,云枳的语气有些无奈。

    脸贴在她背后的人呼吸很轻,带了点热意,大约是察觉她的语气,中气不足道:“是你自己没锁门,才让我有可乘之机。”

    祁之峤的鼻音很重,应该刚哭过,想到她和祁屹先前的对峙,云枳叹一口气。

    “你是不是听见我和他的对话了?”

    云枳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轻嗯了声。

    身后沉默片刻,“他是不是很过分?”

    这种问题,云枳并不想搭腔。

    祁之峤大约也只是觉得既然有了她这个知情人,所以安心把她当树洞,并不指望她回答。

    虽然不想承认,云枳比她小了近四岁,但心智比她成熟不少,至少当她做听众,每次都能稳稳地托住她的情绪。

    “就因为他自己接受了出卖婚姻,所以也非要逼着我这么做。”

    “明明小屿现在和你在一起他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唯独要这么对我。”

    她停了下,又自问自答,“难道就因为小屿受过伤害吗?可是明明我也是受害者……”

    云枳想了想,纠正了她的说法,“他也反对阿屿和我在一起。”

    祁之峤顿顿,“……真的?”

    “他简直是混蛋,冷血动物,黑心黑肺,没人性。”

    “真喺低B。”

    “……”

    云枳想,她骂得实在不痛不痒,但祁之峤应该把她从剧组里学到的所有话术都用上了。

    又过了好一阵,她心里也许是有些舒畅了,闷在云枳背后轻轻地问:“我是不是也做错了?”

    祁屹虽然只比她大三岁,但除了是兄长,他很多时候甚至是超过父亲的存在。

    在父母离开半山的那段日子,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过问她的学业和生活,虽然经常不讲道理地干预她惹她烦,但对她的那份关心和爱护润物无声。

    能问出这个问题,祁之峤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

    云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吵架的时候容易口不择言,他是你哥哥,你说错话,他可能会伤心,但不会真的怪你。”

    祁之峤静了几秒,松开她,侧起半边身子,“真的吗?”

    云枳翻了个身,估计止痛药还没发挥药效,小幅度的动作也好似牵动到神经。

    她眉眼里染上点疲倦,直白地开口:“之峤姐,我生理痛,刚吃了药,现在很困了,今晚我可以借你一只胳膊,但真的没有精力安慰你。”

    她刚也和祁屹对峙过,短暂占领上风最后偃旗息鼓,她不想也没那么多富余的情绪站在祁之峤的立场为他们解决兄妹矛盾。

    祁之峤微微愣了下,但很快哦了声,并没有被人拒绝的恼怒。

    她在被子里蛄蛹了一阵,最后搀上云枳的胳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云枳无声苦笑,不知道该羡慕她的睡眠质量,还是羡慕她天生忘性大,烦恼心中过,半点不带停留。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眠了多久。

    只记得困意来袭的最后一秒,她还在计算,照海城的房价,卡里的余额究竟能支持她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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