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倒是也想问。

    从半山搬出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离这尊瘟神远一点,谁料这么好的日子竟会碰到他,简直衰事当头。

    云枳如实答:“我在这附近租了公寓。”

    祁屹看一眼她身边的行李,眼神里有意外,又像在思考她这话的可信度。

    “祁先生放心,我不知道您的行程,更没跟踪您的本事。”

    “……”

    绵里藏针,伶牙俐齿。

    见她这副模样,祁屹嗤一声,量她也没那个胆干跟踪他的事。

    只是放着好好的半山不住,跑出来租房子——

    他微眯起眼,“公寓,是你一个人住么?”

    是不是一个人住和他有什么关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人怎么还是不依不饶。

    云枳把心绪通通压下,耐着性子准备回答,刚抬眸,就径直撞上他幽深黑沉的目光。

    她愣了愣,心念微动,一股寒意顺着呼吸从心头蔓上胸口,脸色也逐渐冷下来,“祁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人习惯戴着有色眼镜看她,现在是在怀疑她和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一起住?

    天边压着一层乌云,隔着浓郁的水汽,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怀揣着心思,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倏然,半降的车窗又探出一张脸。

    “你是云枳吗?”

    被念到名字,云枳从还未完全凝聚的情绪里抽身。

    顺着声音望过去,车子后座另一侧,灰棕披肩发的女人和祁屹并排坐着,此刻身体微微倾斜,自然而然地靠向中央扶手。

    她一身干练的素色风衣,乍一看是很ABC的气质。

    “之前在爸爸科考队的合照上看到过你,我还在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这么能吃苦,今日一见,你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出众。”

    云枳怔了怔,看着她有些似曾相识的五官神态,反应过来她应该就是章逢的女儿,祁屹的未婚妻。

    出于礼貌,她淡淡道,“你好,我也听章导谈及过你。”

    “一开始不知道是你,不小心听见你和Eric对话,我还以为又有哪个被他迷惑的女人跑来跟踪他。”

    章清樾扬唇一笑,“原来是哥哥约束妹妹,是我误会。”

    祁屹在剑桥的时候很受欢迎,除了出众的皮囊,很多女孩都被他身上那股来自东方冷感又神秘的劲吸引,可明明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在date文化流行的风气里,他的私生活却很干净,以致于有人孜孜不倦蹲点他一学期,从剑桥郡摸到他在泰晤士河边的顶楼公寓,就为一瞻他私底下是不是真像传闻里说得那么禁欲。

    招呼也打完了,云枳没兴趣留在这里听他的风流史。

    这会雨虽然很小,但飘在身上湿漉漉的并不好受,他们在车里不痛不痒地动动嘴皮子,可她却要干站着淋雨。

    她对着章清樾招呼一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

    还没来得及推动拉杆箱,车内的男人就叫住了她。

    祁屹搭膝坐着,身形笔挺又松弛,脸上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模样。

    只听他沉声吩咐了句:“给她拿把伞。”

    司机干脆地从驾驶位下来,很快一把长柄黑伞递到她面前,“云小姐,您拿好。”

    云枳并不缺伞,自己那把折叠伞被她收了起来,她是行李太多没空余的手腾出来撑伞。

    “我不用……”

    “身体不好就安分点,还是你觉得淋雨是种很酷的行为艺术。”

    车内传出的声音打断她,声线平而稳,让人难以捕捉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等反驳,半降的车窗缓缓上升,后座的人留给她一个高贵冷峻的侧影。

    本来行李就超负荷,现在又多了个没用的负担。

    云枳盯着手里这把看着就做工昂贵的长柄伞,烦躁地拧起眉头。

    车子缓缓起步,逐渐没入车流中。

    内饰灯暗下,后视镜里的那团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昏芒的视线中,祁屹手肘随意地搭在窗沿,贲着青筋的手背虚虚托着下颌,从容地收回视线。

    “你们是吵架了?”章清樾方才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不似寻常兄妹的对峙。

    祁屹声线散漫,“和一个小孩子吵什么吵。”

    “那你们的相处方式还真是蛮特别的。”章清樾笑笑,没多想,自然而然挑起新话题,“我听说云枳妹妹是小屿的女友,看样子,他们这是从半山搬出来同居了……”

    压在心底的隐秘猜测被人直接指明,祁屹微蹙眉心,镜片后的双眸沉敛下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是男女朋友,同居难道不正常么?”

    章清樾有些不解,看他一眼,轻笑着提醒,“虽然在你眼里可能还幼稚,但实际他们早就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成熟大人了。”

    “成熟?不见得。”

    祁屹唇角的弧度隐约含点嘲弄,“倒有点天真到愚蠢。”

    章清樾滞了滞,他的目光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一时之间猜不出他究竟在说两人中的谁。

    但能看得出身边的人对这个话题的谈兴很淡,前前后后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她这几年也算识人无数,见他这样,便没再深入话题。

    车厢重新静下来,城市的霓虹街景在车窗外飞驰。

    祁屹垂眸看手机,屏幕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侧的车窗玻璃映出他深邃冷淡的眼。

    不多时,劳斯莱斯的车轮毂在章公馆的大门前停转,章清樾背好挎包下了车。

    “……Eric,Eric?”

    祁屹回过神,侧眸看向她,目光里透出点习惯性的征询。

    “你在处理工作吗?”

    “一点私事。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章清樾又重复一遍,“关于科森这个项目,我四叔拜托我约见你谈谈。”

    祁屹:“行程的事可以直接联系我助理,他会安排接洽章先生。”

    章清樾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柔和地笑笑,“还有,多谢你今晚送我。”

    “顺路的事。”

    祁屹轻描淡写,在略显疏离但彬彬有礼的口吻中结束了这场会面,“我还有事,就不多送。晚安,章小姐。”

    -

    重新起步的幻影在辉煌的灯火中穿梭,最终开向了中洲公寓的停车场。

    这座摩天大楼位于东城区,是二环这片住宅区最为奢靡的存在,顶层的复式公寓更是盘踞三层楼高,360度环绕的全景幕墙窗,内部空间近三千平方英尺,另设有屋顶露台,宛若城市里的私人绿洲。

    一进入玄关,祁屹没开灯,摘了腕表就往室内走,一路扯松领带,脱掉西服外套,随意丢在了客厅的黑皮革沙发上。

    随着身上的束缚减少,他靠上沙发背椅,阖眸沉沉舒出一口气,眼下有很深的倦色。

    这个高度下,落地窗外万籁俱寂,照进来的零星点点是唯一光源。

    自动运行的风暖微微泄出白噪音,一时之间,室内透着静谧。

    倏然,沙发不远处的手机亮了下,祁屹掀起眼皮扫一眼来电显示,大掌一挥,拿过手机接起来。

    “我没在外面租公寓啊,老头子把我卡都停了,我哪有钱交房租?”

    祁屹不动声色,“没和人同居?”

    “同居?同什么居,我和谁同居?”

    祁屿皱眉,思索半天他哥这话的弦外之音,最后略微生硬道:“我和小枳感情好着呢,我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么?”

    感情这么好,可听语气,他似乎没把云枳归到同居对象里,甚至连她搬家的事都还不知道。

    祁屹点开免提,把手机放在大理石茶几上,持过一旁剩的半支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杯。

    “哥,你找我就为了这事么?”

    提着岩石杯啜一口,祁屹不紧不慢岔开了话题,“你的生日礼物应该过几天就会到达半山。”

    祁屿瞬间提了点精神。

    自绑架案发生、他的同胞妹妹遇难后,他生日这天就变成一个既敏感又矛盾的日子。

    来自家人每一句祝福、每一个微笑的背后,似乎都蕴藏一颗悲痛的种子。

    等他慢慢从应激候群症里走出来,已经习惯自己不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直到十八岁成年礼那天——

    他从遥远的英国收到一架Alluna顶级天文望远镜和一份经营权转让协议。

    弹指间,海城数一数二商业地段上Top1的私人俱乐部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拥有一家私人俱乐部”这种听起来就很不务正业的愿望,最终是总爱辞色俱厉、对他多加约束的大哥帮他实现。

    俱乐部的名字被更改为「Meridian」,附在文件袋之上的,是祁屹在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代表世界时间开始的本初子午线附近亲手写下的祝福:

    「挺身茫茫宇宙,深囿漫长黑夜,天高地迥,行走自在。

    循此苦旅,以达星辰。

    成年快乐。」

    祁屿知道,「自在」,便是大哥对他最真挚的期盼。

    缓缓从回忆里抽身,他咳嗽两声清清嗓,“那我先提前谢过大哥喽,不过——”

    “再转个一百万过来看看实力?”

    听筒好一会没再传出声音,祁屿“喂喂”半天,从耳边拿下手机,看到屏幕已经退出通话界面,这才郁闷地意识到对面早就掐了电话。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祁屹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

    未擦干的水珠随着动作沿他的结实肌肉线条缓缓下落,划过壁垒分明的小腹,最终在松垮的浴巾里隐没。

    他走至落地窗前,点开Simon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按照祁先生您的吩咐,隋白长颈瓶和蓝釉三足盘这两件拍品已经归置好,至于剩下那条需要寄送红宝石手链……”

    这条手链明显是送给女性的东西,但上司的讯息里只说明这件拍品不用归置,并没有交代怎么处理。

    Simon揣度这件礼物的主人应该是章小姐和祁二小姐其中之一,但到底没有明示,送给谁,送到哪,他不能妄下定论。

    祁屹俯瞰着脚下的夜景,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低垂的眼眸神色难辨。

    良久,他报了个地址:“海城大学,生物科学学院。”

    出乎意料的答案,Simon迟疑问道:“收件人是?”

    祁屹喉头紧了紧,好像说出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是件什么艰难的事。

    “……算了。”

    Simon听见他从来雷厉风行、决断如流的上司冷冷淡淡的一声命令:“东西送到中洲公寓,我自己处理。”

    “好的祁先生。”

    虽然疑惑,但Simon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非常有眼力地没追问上司突然改变主意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毕竟无论这个神秘的主人是谁,能收到祁先生亲手送出的礼物,对方应该都会感到关怀备至、受宠若惊的吧。

    Simon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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