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镜湖旁的一间小茶肆里，空气中满溢着新茶的清香，窗外是一片白粼粼的湖面。
“还以为你再也不能出来找我。”阿黛翘着二郎腿，坐姿大大咧咧，语调中有股微微的嗔意。
桌上一壶碧莹茶水，两个浅盏，莳星坐在对面，面露一丝苦色，“现在出门确实不如过去方便。”
阿黛笑出声，尾调好似像窗外随风摆动的垂柳，随着心绪上扬。
“找个理由有什么难的。”她勾起唇角，一脸促狭，“莫非颜侯管你管得厉害？”
莳星重重地哼了一声，“昨晚我对他动手了。”
阿黛嘶了一口凉气，端正了神色，“你可别当他是病猫，一旦他发难，我怕你会有危险。”
莳星往前倾了倾，“有你帮我，我怕什么？”
阿黛摇头，“就算是我，也拿他没办法。”说完抬起浅盏一饮而尽，抬指抹过唇角水渍。
“今天约我见面，到底有什么事，说吧。”她舒服地冲着窗外眯起眼，左眉下红痣殷殷。
莳星冲她招招手，阿黛便凑上去，两颗脑袋靠在一起。
“我想让你帮我逃出永都，我想去越离。”莳星想了整晚，还是决定逃跑为上，只是苏家暂且不能回去，祖母若肯由着她，当初就不会让她嫁。
阿黛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接着满是苦恼地望着她，“早让你退婚你不退，现在才想起来跑？”
“实话告诉你，你那位夫君深不可测，哪怕我出手助你逃跑，不管跑到哪里，他也能把你翻出来！”说完，阿黛把她按了回去。
莳星咬住唇，眼里布满郁愤之色，“你都知道他什么事？快告诉我！”
阿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总之你知道防他就好，只是你想逃的话——”
莳星急不可待地截断了她，“可我不能再跟他待下去，我怕......”她想起那条地道，恐惧倏地袭上心头。
阿黛不忍，伸手握住她，“别太担心，有事让苏二来找我。”
门口踩进来一只厚底黑锦软靴，“掌柜，上茶。”
欧仲长一身苍色竹节纹圆领襕袍，眼风隐隐扫向窗边那桌。
掌柜走出柜台笑迎，“贵客请进，明前茶新上市，您来得正是时候。”
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撤回，当然逃不过欧仲长视线，掌柜又道，“茶叶用的是精选的芽尖，水是每天现打的山泉，绝对包您满意。”
欧仲长冷哼一声，“那就上吧。”说完择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掌柜应了声好，踅身去了后堂。
莳星眼巴巴地望着阿黛。
阿黛温声抚慰，“别怕，有我在。”两人对了个眼色，留下银子一同离去。
欧仲长冷眼瞧着，心里只觉稀奇，想起那块金刚石，恨不得立刻替颜玦写下休妻文书。
“欧先生久等了。”一名身着半旧锦袍的男人手持折扇，走了进来，“属下失礼。”
“跟我还客气什么。”欧仲长回过神，“坐吧。”
男子年近中年，面容儒雅，先颔首谢过后，坐在了对面。
“咱们多久没见了？你去袁府也有五年了吧。”欧仲长说起了往昔。
男子答是，“上次见到先生，已是一年多前了。”他捻着折扇，知道自己这颗棋子该动起来了。
*
这趟出门，打的是更换琴弦的名义，莳星辞了阿黛，登上马车，去到附近的一家琴室。
九霄琴一亮相，店里的掌柜和老师傅当场瞪直了眼。
“敢问夫人从何处得到的此琴？”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又贪婪地地打量着这架琴。
莳星见过好琴，虽然知道此琴不凡，却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如今看店里的老师傅眼冒绿光，想摸却不敢伸手的样子，倒也好奇起来。
“这是家传的古琴。”她道，“不知有何不妥？”
“姑娘带来的这架琴，名为凤鸣九霄，由制琴世家雷氏第一任家主亲手所斫，琴身与凤身相应，是用千年的老桐木制成，其音温松劲透，是无价之宝啊。”
“传说此琴被收入宫中珍藏，不料今日竟有此奇遇，亲眼见到了凤鸣九霄，何其有幸，何其有幸！”老师傅显然是个琴痴，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
那个心怀莫测的夫君，出手倒很大方。
莳星稳住激动的心，“那琴弦你们能换吗？”
掌柜一咬牙，“能换，只是要等，普通的丝弦唯恐不配，只有用天蚕丝弦，才配得上凤鸣九霄，现在定制天蚕丝弦，最快也要半个月。”
莳星留下定金，“半个月后我再来。”
嫁进侯府后，她还是用自己的旧琴，九霄琴是颜玦送的，她心虽痒，却克制着不去触碰。
回到茗宣堂，她迫不及待地将九霄琴横置在琴案上，指尖随意撩了一下空弦，浑厚的散音便如钟声荡涤在耳边，震撼难以言喻。
此等琴中仙品，为何偏偏是颜玦所赠？！
她忍住不去摸它，心却被牢牢勾住，珠眸落在上面，再也移动不了。
莳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选择了该死的屈服。
她将琴身的每个花毛断纹都细细地描摹，不停地揉拨琴弦，传出的琴音无不吟糅悠长，如天人语，若换了琴弦，声音还会更胜一筹。
越看越爱越是不舍，她乐极生悲，闭上眼告诉自己，干脆就像父亲那样，收了下属的礼，转头就忘了是谁送的，权当黑吃黑了。
可这笔账毕竟不是小数，她有能耐把账面抹平吗？
思绪起伏之后，她痛下决心，放声道：“小奚！我还有多少现银？”
小奚从外间进来，“姑娘要银子作什么？”
她急得上火，“我自有用处，快说有多少。”
小奚取来钱盒，打开冲她努嘴，“就剩这些银票了，八千两左右。”
“八千两应该够了。”她拨开旁的，伸手将银票都点出来。
“慢着！”小奚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么多银子，姑娘要给谁？”她飞快把银票抢回手里。
“给颜侯！”她对着九霄琴迷乱深情地一笑，心想等她抱了琴逃跑时，也不算欠他的了。
小奚脑袋发懵，死死攥住那些银票，防贼似的看着她。
她家姑娘的表情已经不太正常，像乡下得了花痴病的傻丫。
*
后院六角亭下，颜玦正指挥着工匠挂匾额，黑底红字，字体古朴，匾额太阳底下浑身透着金泽，是掺了金粉的缘故。
“唳月”二字，他在书房写了上百遍，才终于满意。
“主子。”管事身后带着一个汉子，正隔着一段距离颔首行礼，不至于打扰他此刻的好心情，却又表明了事出紧急。
颜玦回过头，露出一个没事的笑容。
“你们稍待片刻。”他说完，继续指挥匠人，将匾额挂到正当中，左右看看，才示意来人跟他走。
出了茗宣堂，管事悄声退下。
书房是单独的院子，除了几个心腹和他以外，平时少有人来。
进了书房，绕过书架进入里面的空间，颜玦面对屋门，对汉子点了点头，“苗大哥。”
汉子抱拳行礼道，“主子。”
“何事？”他负手而立。
“今日兄弟们例行巡查，在地道里面发现一盏烧灭的灯笼。”汉子面色微动，“虽是主子常用的灯笼，上面写着侯府的徽号，可按照规矩却不得不来，向主子多问一句，是否是主子在无意间留下的。”
颜玦锐目一凛，“侯府的灯笼，落在了地道里面？”他眼底快速闪过阴影。
汉子皱起了眉头，“看来并非是主子落下的。”
“你可看准了？确定是侯府的东西？”颜玦的语调已经染上了沉重。
“我能确定的是，那灯笼跟侯爷常用的一般无二，若不是主子留下的，就是有人在慌乱之中留下的。”
颜玦的眸色一下子幽深起来，凝神片刻后，他轻轻摇头，“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查清楚。”
“主子想怎么查？”汉子斟酌再三，还是露出了一丝体恤。
只有颜家的人，才会用侯府的灯笼，不管是谁进了地道，查到以后主子必定为难。
颜玦闭上眼，久久没有回应。
汉子悄然退出了书房。
会是谁呢？
地道入口伪装巧妙，寻常不会有人去家祠，更不会碰巧发现入口。
下人不会提印着侯府徽号的灯笼，若是颜家人发现了那条地道，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保守秘密，以免惹祸上身。
这件事暂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有没有可能是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打消了，小姑娘虽然聪明，可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侯府底下有一条地道，还有能耐在诺大的侯府里找到入口。
绝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既然对方没闹出来，那就静待不动，细心留意府里人的变化即可。
颜家护他多年，他不会为了复仇和野心，恩将仇报。
走出书房，管事已经等侯在游廊里，双手递来一封信，“欧先生刚派人送来的。”
他接到手里，一边往茗宣堂走，一边打开信。
先见一幅小画，绿油油的冠帽，歪歪斜斜，颜料下得很足，下面是留言。
下一刻，颜玦揉烂了信纸，眸色冻如冰窖。
镜湖旁的一间小茶肆里，空气中满溢着新茶的清香，窗外是一片白粼粼的湖面。
“还以为你再也不能出来找我。”阿黛翘着二郎腿，坐姿大大咧咧，语调中有股微微的嗔意。
桌上一壶碧莹茶水，两个浅盏，莳星坐在对面，面露一丝苦色，“现在出门确实不如过去方便。”
阿黛笑出声，尾调好似像窗外随风摆动的垂柳，随着心绪上扬。
“找个理由有什么难的。”她勾起唇角，一脸促狭，“莫非颜侯管你管得厉害？”
莳星重重地哼了一声，“昨晚我对他动手了。”
阿黛嘶了一口凉气，端正了神色，“你可别当他是病猫，一旦他发难，我怕你会有危险。”
莳星往前倾了倾，“有你帮我，我怕什么？”
阿黛摇头，“就算是我，也拿他没办法。”说完抬起浅盏一饮而尽，抬指抹过唇角水渍。
“今天约我见面，到底有什么事，说吧。”她舒服地冲着窗外眯起眼，左眉下红痣殷殷。
莳星冲她招招手，阿黛便凑上去，两颗脑袋靠在一起。
“我想让你帮我逃出永都，我想去越离。”莳星想了整晚，还是决定逃跑为上，只是苏家暂且不能回去，祖母若肯由着她，当初就不会让她嫁。
阿黛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接着满是苦恼地望着她，“早让你退婚你不退，现在才想起来跑？”
“实话告诉你，你那位夫君深不可测，哪怕我出手助你逃跑，不管跑到哪里，他也能把你翻出来！”说完，阿黛把她按了回去。
莳星咬住唇，眼里布满郁愤之色，“你都知道他什么事？快告诉我！”
阿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总之你知道防他就好，只是你想逃的话——”
莳星急不可待地截断了她，“可我不能再跟他待下去，我怕......”她想起那条地道，恐惧倏地袭上心头。
阿黛不忍，伸手握住她，“别太担心，有事让苏二来找我。”
门口踩进来一只厚底黑锦软靴，“掌柜，上茶。”
欧仲长一身苍色竹节纹圆领襕袍，眼风隐隐扫向窗边那桌。
掌柜走出柜台笑迎，“贵客请进，明前茶新上市，您来得正是时候。”
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撤回，当然逃不过欧仲长视线，掌柜又道，“茶叶用的是精选的芽尖，水是每天现打的山泉，绝对包您满意。”
欧仲长冷哼一声，“那就上吧。”说完择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掌柜应了声好，踅身去了后堂。
莳星眼巴巴地望着阿黛。
阿黛温声抚慰，“别怕，有我在。”两人对了个眼色，留下银子一同离去。
欧仲长冷眼瞧着，心里只觉稀奇，想起那块金刚石，恨不得立刻替颜玦写下休妻文书。
“欧先生久等了。”一名身着半旧锦袍的男人手持折扇，走了进来，“属下失礼。”
“跟我还客气什么。”欧仲长回过神，“坐吧。”
男子年近中年，面容儒雅，先颔首谢过后，坐在了对面。
“咱们多久没见了？你去袁府也有五年了吧。”欧仲长说起了往昔。
男子答是，“上次见到先生，已是一年多前了。”他捻着折扇，知道自己这颗棋子该动起来了。
*
这趟出门，打的是更换琴弦的名义，莳星辞了阿黛，登上马车，去到附近的一家琴室。
九霄琴一亮相，店里的掌柜和老师傅当场瞪直了眼。
“敢问夫人从何处得到的此琴？”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又贪婪地地打量着这架琴。
莳星见过好琴，虽然知道此琴不凡，却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如今看店里的老师傅眼冒绿光，想摸却不敢伸手的样子，倒也好奇起来。
“这是家传的古琴。”她道，“不知有何不妥？”
“姑娘带来的这架琴，名为凤鸣九霄，由制琴世家雷氏第一任家主亲手所斫，琴身与凤身相应，是用千年的老桐木制成，其音温松劲透，是无价之宝啊。”
“传说此琴被收入宫中珍藏，不料今日竟有此奇遇，亲眼见到了凤鸣九霄，何其有幸，何其有幸！”老师傅显然是个琴痴，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
那个心怀莫测的夫君，出手倒很大方。
莳星稳住激动的心，“那琴弦你们能换吗？”
掌柜一咬牙，“能换，只是要等，普通的丝弦唯恐不配，只有用天蚕丝弦，才配得上凤鸣九霄，现在定制天蚕丝弦，最快也要半个月。”
莳星留下定金，“半个月后我再来。”
嫁进侯府后，她还是用自己的旧琴，九霄琴是颜玦送的，她心虽痒，却克制着不去触碰。
回到茗宣堂，她迫不及待地将九霄琴横置在琴案上，指尖随意撩了一下空弦，浑厚的散音便如钟声荡涤在耳边，震撼难以言喻。
此等琴中仙品，为何偏偏是颜玦所赠？！
她忍住不去摸它，心却被牢牢勾住，珠眸落在上面，再也移动不了。
莳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选择了该死的屈服。
她将琴身的每个花毛断纹都细细地描摹，不停地揉拨琴弦，传出的琴音无不吟糅悠长，如天人语，若换了琴弦，声音还会更胜一筹。
越看越爱越是不舍，她乐极生悲，闭上眼告诉自己，干脆就像父亲那样，收了下属的礼，转头就忘了是谁送的，权当黑吃黑了。
可这笔账毕竟不是小数，她有能耐把账面抹平吗？
思绪起伏之后，她痛下决心，放声道：“小奚！我还有多少现银？”
小奚从外间进来，“姑娘要银子作什么？”
她急得上火，“我自有用处，快说有多少。”
小奚取来钱盒，打开冲她努嘴，“就剩这些银票了，八千两左右。”
“八千两应该够了。”她拨开旁的，伸手将银票都点出来。
“慢着！”小奚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么多银子，姑娘要给谁？”她飞快把银票抢回手里。
“给颜侯！”她对着九霄琴迷乱深情地一笑，心想等她抱了琴逃跑时，也不算欠他的了。
小奚脑袋发懵，死死攥住那些银票，防贼似的看着她。
她家姑娘的表情已经不太正常，像乡下得了花痴病的傻丫。
*
后院六角亭下，颜玦正指挥着工匠挂匾额，黑底红字，字体古朴，匾额太阳底下浑身透着金泽，是掺了金粉的缘故。
“唳月”二字，他在书房写了上百遍，才终于满意。
“主子。”管事身后带着一个汉子，正隔着一段距离颔首行礼，不至于打扰他此刻的好心情，却又表明了事出紧急。
颜玦回过头，露出一个没事的笑容。
“你们稍待片刻。”他说完，继续指挥匠人，将匾额挂到正当中，左右看看，才示意来人跟他走。
出了茗宣堂，管事悄声退下。
书房是单独的院子，除了几个心腹和他以外，平时少有人来。
进了书房，绕过书架进入里面的空间，颜玦面对屋门，对汉子点了点头，“苗大哥。”
汉子抱拳行礼道，“主子。”
“何事？”他负手而立。
“今日兄弟们例行巡查，在地道里面发现一盏烧灭的灯笼。”汉子面色微动，“虽是主子常用的灯笼，上面写着侯府的徽号，可按照规矩却不得不来，向主子多问一句，是否是主子在无意间留下的。”
颜玦锐目一凛，“侯府的灯笼，落在了地道里面？”他眼底快速闪过阴影。
汉子皱起了眉头，“看来并非是主子落下的。”
“你可看准了？确定是侯府的东西？”颜玦的语调已经染上了沉重。
“我能确定的是，那灯笼跟侯爷常用的一般无二，若不是主子留下的，就是有人在慌乱之中留下的。”
颜玦的眸色一下子幽深起来，凝神片刻后，他轻轻摇头，“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查清楚。”
“主子想怎么查？”汉子斟酌再三，还是露出了一丝体恤。
只有颜家的人，才会用侯府的灯笼，不管是谁进了地道，查到以后主子必定为难。
颜玦闭上眼，久久没有回应。
汉子悄然退出了书房。
会是谁呢？
地道入口伪装巧妙，寻常不会有人去家祠，更不会碰巧发现入口。
下人不会提印着侯府徽号的灯笼，若是颜家人发现了那条地道，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保守秘密，以免惹祸上身。
这件事暂时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有没有可能是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打消了，小姑娘虽然聪明，可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到这侯府底下有一条地道，还有能耐在诺大的侯府里找到入口。
绝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既然对方没闹出来，那就静待不动，细心留意府里人的变化即可。
颜家护他多年，他不会为了复仇和野心，恩将仇报。
走出书房，管事已经等侯在游廊里，双手递来一封信，“欧先生刚派人送来的。”
他接到手里，一边往茗宣堂走，一边打开信。
先见一幅小画，绿油油的冠帽，歪歪斜斜，颜料下得很足，下面是留言。
下一刻，颜玦揉烂了信纸，眸色冻如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