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一不像顾执那样别扭,手指抵住滚过来的杯子,闻言眼眸一亮,“你愿意帮我”。

    两双圆滚滚的眼睛同时抬起,紧紧注视着他。

    顾执的黑发垂到胸前,他的头发不算有光泽,和程拾一一样,都有些干枯,“既然我允诺带你去卷宗阁,就不会撒手不管”。

    话音一转,他突然问“若是没人帮你,你当如何,去把卷宗偷出来?”。

    程拾一转移视线。

    “大理寺的地牢对你有这么大吸引力”,顾执淡淡瞥一眼她,“三番四次差点折腾没进去,这次想一举成功?”

    “等我”,顾执站起身,偏头看一眼程拾一,“四日后,我会与你一同进卷宗阁”。

    “你想知道的,也许会在这份卷宗里”,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别处,“也可能,终其一生也找不到,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程拾一一言不发。

    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顾执忽然觉得一番话虚伪极了。

    良久,才听见她说“那我也甘愿”。

    有人会因为担忧结果从而开始便放弃行动,有人缺乏勇气毅力沮丧选择半途而弃,也有人临门一脚终了路途。

    但那都不是她。

    在这几日里,程拾一去了一趟千丝楼,让柳瑶知撤掉雇佣的公告,她问,“我要的东西做了吗?”。

    “早就弄好,以假乱真不成问题”,柳瑶知朝她抛了个媚眼,艳红的指甲搭在程拾一的肩上,“我做事情,你能不放心?”。

    “你那个师父回来了?”

    程拾一乖巧抱着袋子,点了点头,“不过阿舟前几日又离开了”。

    柳瑶知不屑翻了个白眼,低声咒骂几句,“说来找我,拍拍屁股又走人了,没信誉的挨千刀老东西”。

    程拾一缩了缩脖子,企图为他辩解“阿舟他不是不守信用,他只有有点……”。

    在柳瑶知的眼神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喜欢走路……哈哈,他现在又走出京城了……”。

    满嘴胡话,大的小的一个样,柳瑶知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手指戳着程拾一的额头“滚出去”。

    程拾一乖乖转身。

    “等等”。

    她转过身,有什么东西砸进怀里,又听见柳瑶知说,一天天净和她生分,伤着了也不知道吱两句,跟个犟葫芦似的,又说木已舟不会养孩子,给你养成这样,等谢庭回来,俩人一起弄他。

    程拾一掂量着怀里的东西,飞快跑到柳瑶知面前,牵她的手摸自己的梨涡。

    她平日最爱戳自己的梨涡,偶尔还会故意把手指戳在程拾一脸上,让她笑出来,看看有没有戳中梨涡的位置。

    准确来说,其实她是被木已舟,柳瑶知和谢庭三人一起扶养长大的。

    归途经过书肆,店小二掀起卷帘,在桌上昏昏欲睡,程拾一忽然想起自己家中多出来的一沓书。

    在窗户旁边的桌上堆叠得很高,把裴度送她的那本书籍压在最底下,几乎看不见。

    这几日遇见顾执的频率高了许多。

    巷子的转角,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顾执只身站在檐下,没有伞。

    糕铺前,马车上的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挽起,露出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亦或是,不小心落下的玉佩福包,需要送回顾府。

    每次遇见的时间总是极短,他似乎异常忙碌,衣袍下的身躯消瘦不少。

    林峰来过一次,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布袋,那时候程拾一忙着准备食粮,最近家里的野猫多了不少,她蹲在毛茸茸的动物丛中,没有听清林峰含糊不清的问话。

    以为他问的野猫,随口应了句喜欢,结果抬头看他往后退几步,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程拾一打开布袋,发现是白花花的银子。

    林峰说,你上次救的人是荣昌伯之女南淳熙,为报答救命之恩送来的答谢。

    程拾一收下了,只是有些疑惑,既然是南小姐给的,为何不是由她手下的丫鬟侍从送来,而是经林峰交由她。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妄议皇家秘辛乃是重罪,可抵不过按耐不住的好奇,程拾一路过在茶楼,进入客栈巷角,都有人掩唇低声议论太子生辰遇刺一事。

    一时间,满城皆知。

    像是有人故意散播一样。

    文人爱议时事,他们逐字逐句分析,觉得既然云衡国派来的刺客,一左一右夹着我朝,早些年暗自往来,此事与契阳国脱不了干系。

    就怕他们里应外合,联手伏击,这样我朝腹背受敌,元气大伤。

    又说特意挑太子生辰行刺,摆明是挑衅,想坏我朝气运。

    程拾一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偷听了一会,想要离开,又见那人说今年京察也许更细更入,听说顾大人很得那位的心,不过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无关,都是官老爷的事。

    他倒是希望这些贪官污吏全部消失,可惜都是妄想。

    另一人不相信,又问是哪位顾大人。

    说话那人彻底不耐烦,说就是那位探花郎。

    程拾一想,难怪顾大人这几日如此忙碌。

    她回了家,这些年以来,她积攒了不少积蓄,足够让她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

    可程拾一从未想过那样的生活。

    起初接任务是为了温饱,后来想忙碌起来,在寂寥漫长的时日里找出一丝对世间的牵挂。

    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今日的训练算结束,程拾一穿着利落的素色武服,束腕敛腰,额前沁出汗珠。

    拿布细细擦拭几遍剑身,冷冽的寒光划过英挺的眉眼,露出的锋芒让人生畏。

    擦剑的布她有许多,有时来不及带上身上,她只好拿人的衣服擦拭血迹,自己的,他人的,她都拿过。

    院子里的一小块地被她用来练习,松松的土上面覆盖着一层沙石,拿着树枝一划,立即有了痕迹,显然是练字的好去处。

    很快,这片地便被程拾一好好用上了,看书练习的时长增加了,有人说她要成书呆子,可程拾一觉得书呆子肯定识得许多字,她不是。

    四日的时间很快晃过去,程拾一卧床养病时日里,石水村的案子说是破了。

    没有凶手。

    其实也不尽然。

    卖给黄洛毒物的铺子找到,伙计们拿钱办事,从不过问闲事,知道的不多。

    背后教唆者似乎并没有找出,碍于种种,深究下去只会是徒劳。

    孩子溺亡后,苏韵头被石头砸破,呆愣抱着孩子不撒手,石水村的村民们看不下去,搭把手把孩子的尸体扛回黄家,有人也有前来看热闹的,被黄大山全部赶了出来。

    姜文珠和黄洛很快一起回来,远远看着家门口,身体一软悲戚跪倒在地,

    苏韵的夫君黄成是沉默寡言的男人,只会闷头干活,可即便黄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爹娘却显然更偏爱他。

    有村民说他曾见过黄成在偏僻的地方打苏韵,一个看着老实憨厚,又孝顺听话的男子,会对自己的娘子这样下死手。

    也有人说黄洛和黄成的关系不好,家里的钱财都让黄洛败光,爹娘还格外偏心,听说还要建新房给黄洛娶亲,自己什么都没有,黄成估计恨死黄洛了。

    他是最后一个回家的,把苏韵打了一顿后便不知所踪,回来的时候眼神恶狠狠,把街坊邻里吓一跳。

    “凶手在五人中,人都死了,再怎么寻也没有意义”。

    程拾一林峰一口气说完,狸猫的尾巴晃来晃去,他心里痒痒,手贱贱摸了一把,还要往下,被炸毛的猫狠狠咬了一口。

    “你这里总是这么多猫”,林峰酸酸看着程拾一,“养不来的,不如给我一只,我定好好聘狸奴”。

    程拾一摸了摸它的头,“你问它愿不愿跟你”。

    “我又不会猫语,说了它又听不懂,倒是你这么受它们靠近才奇怪”,林峰看着一直被猫蹭的程拾一,酸溜溜开口。

    他也好想被毛茸茸偏爱。

    “你……”。

    程拾一淡淡看一眼他,似乎察觉到他想说什么,罕见提及自己的过往“5岁那年,我的性命是被它们救下的”。

    她低头,温柔抚摸着猫咪的脊背“爹娘很喜爱它们,放心让我同它们玩耍,我们会去小溪玩,也会进山,山里好玩的更多,却也危险”。

    “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的东西太多”,故事娓娓叙述,程拾一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不说了”。

    “你若想聘狸奴”,程拾一的眼神凌厉起来,“得是真心”。

    谁都有无法谈及的过去,林峰没有追问也不好奇,只是手臂枕在脑后,笑出一口白牙“我自幼父母双亡,流浪的时候倒是有一条狗陪我许久,不过,很快便被人吃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沉默。

    良久,林峰又突然问,“你如今追查到何多少了?大理寺卷宗阁里真的有你想了解的真相?”。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不怕主子骗你?

    “也许有”,程拾一放在腿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我从淮扬一路查到京城,十几年来查到的线索不过寥寥可数”。

    林峰噢一声,问“主子是你的救命恩人?”。

    程拾一嗯一声。

    林峰内心嘶一声,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他哈哈笑几声说“你这么老实可容易遭人哄骗”。

    “大人说他幼年受伤,许多事情记不清”,程拾一澄澈的目光像干净透亮的溪水,能将人看穿。

    林峰避开她的眼神,良久,听见她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她没细说。

    “许多有冤屈的人都会找大理寺凌大人,你是主子的人,凌大人会看在主子的面上帮你,也许会有不一般的收获”。

    他说,“就这样吧,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巳时?在大理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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