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悲秋不是程拾一的作风,顾执与南大小姐情投意合,情意正浓,那便很快到了他说的那个厌弃自己的时候。

    是时候该告别。

    其实程拾一不想用厌弃来形容这段关系的结束。

    她诚挚真诚将顾执放在了与家人等同位置的亲密关系上,更多的时候,程拾一觉得顾执强势说着厌弃自己时,总是格外割裂。

    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态度,眼神却若有若无的惶恐,像是回忆起一场噩梦。

    程拾一对情绪犹为敏感,她很迅速捕捉到这一丝不该存在的情感。

    那样的怅然若失,他在终年如一日中惶恐不安。

    可是他在害怕什么,顾执有着天下间所有人羡慕的家世,权势,钱财,在他人苦苦仰仗鼻息苟且偷生,他早已获得了令人艳羡的一切。

    程拾一不懂,指尖摸着手腕上陈旧的一条疤,原来的伤口很深,像山谷中最幽深的裂隙,不是所有武功高强的人都如话本中那般打遍天下无敌手。

    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轮番的战斗,身体被划开一刀便有下一刀,接俑而来的敌人、枯竭的力量、麻木的躯体,好几次她被俘获。

    有一次,他们拷打了程拾一很久,也不是为了情报,只是单纯发泄和虐杀,因为在此之前,这个女人仅凭一张口,硬生生咬死他们一个兄弟。

    他们欣赏这个强韧女人的痛苦和狼狈,最后划开她的手腕,打算让她在浸泡盐水的木桶中感受生命一点点流逝,那种无法挽回的死亡恐惧。

    在鲜红炙热的枫叶林里,她还是活了下来。

    涌动的人流在他们不算远的的距离中流动,形成一道天然的沟壑。

    程拾一觉得顾执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因为此时他正低头细致替南淳熙挑着簪子,而她则被陈深推着往前走。

    陈深今夜尤其兴奋,准确来说,是从程拾一答应他的那一刻开始,就便得尤为兴奋。

    程拾一手里被他塞进一碗冰雪冷元子,粉白圆滚的元子在冰镇过的甜水中,格外诱人。

    “快吃啊”,陈深含糊朝她道,快速往嘴里塞着元子,生怕别人和他抢似的,一双眼睛还时不时搜素着周围。

    程拾一叹一口气,她年纪比陈深还要小上几岁,在他面前却像个成熟稳重的长辈。

    她不愿扫兴,等两人吃完,才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你未用晚膳,不可吃太多生冷的东西,易伤脾胃”。

    陈深低头看她,从他的角度里,程拾一眼睛又圆又大,仰头看自己的时候认真澄澈,身上挂满了他给买的布偶玩具和一堆乱七八糟小玩意,透出几分质朴的可爱,乖乖和他一起吃完元子后,才开始板着一张脸,老气横秋说教。

    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脏话,忽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偏过头不去看她。

    他一动,程拾一的脸也跟着移动。

    陈深嘟囔“我才不听你的”。

    程拾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捂住自己的脸,有些担忧抽到他跟前,仰着脸小声问他,“是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

    她没听见陈深前面说的话,只见陈深放下手,飞快看自己一眼,别别扭扭说着让她似懂非懂的话,“算了,我们是好友,就听你一次”。

    周围的人太多,降低了程拾一的五感,让她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身后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视线。

    透过人群,顾执死死盯着捂着脸的陈深,眼底浓得像化不开的黑墨,脸色阴冷得吓人,周身如同凝结一层冰,握着玉簪的手用力得青筋暴起。

    啪一声细响。

    手中那根玉簪被他硬生生掰断。

    南淳熙难得看上一件物什,娇羞等顾执给自己戴上,许久不见他动作,一低头看见他血肉模糊的掌心,视线不知道望向何处。

    她被吓了一跳,小声惊呼,今日带的香帕她很喜爱,平日拭脸时会带上淡淡的香味,犹豫几回,还是舍不得糟蹋在顾执的血中。

    两人本就逢场作戏,没有一丝感情,她不过看中顾执的权势和外表,而顾执也不过想要荣昌伯的支持,本就各取所需。

    “这可怎么弄的”,南淳熙心疼道,朝身后婢女使眼色,接过她手中的手绢,想要直接压在顾执嵌进碎玉的手中,“念安哥哥也太不小心了,疼不疼啊?”。

    顾执回过神,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手,脸上扬起无懈可击的假笑,他自顾自擦拭着手中的血迹,眉毛未曾动过分毫,“无碍”。

    南淳熙看着顾执嘴角噙着笑意,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中的血迹,眼神癫狂,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扭头,不敢看那张面如观玉的脸。

    她向来对顾执有着莫名的恐惧,只觉得那只玉簪虽然不是上好的玉,但是就这么碎在他手中,也是可惜了。

    此时夜已深。

    程拾一担心放荷花灯的河边人满为患,拉着陈深的衣袖,把聚精会神观看滚火球的人拉走,带到挂满荷花灯的摊子前。

    搭桌凳作成的柜台放满了大小不一的荷花灯,虽形状和细节处略有差异,但都还是荷花的模样。

    程拾一聚精会神低头搜寻着,一具温热的身躯一点点贴近。

    今日是观莲节,前来买花灯祈福的百姓本就颇多,摊子不大,容易拥挤,她以为是其他买客,挪动身体,腾出一个位置。

    她犹豫着要不要买下中央花灯。

    刚准备有行动,一只手从程拾一头顶伸出,比她率先一步拿起看中的那盏花灯。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幸会”。

    程拾一心跳猛然加速一瞬,她下意识回头,刚好撞入顾执黝黑的眼眸里,只好干巴巴回道“巧遇……巧遇大人……”。

    南淳熙从顾执身后探出头,好奇看向来人,看看究竟是谁能让顾执突然顿住,整衣敛容一番才靠近,甚至连翘起的发丝也不放过。

    吹毛求疵到了极致。

    “是你啊”,南淳熙朝程拾一挑眉,女人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在意起两人间不寻常的氛围。

    南淳熙偷瞟一眼顾执,见他虽然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却冷得很,她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出来放荷花灯”,她朝程拾一露出一个什么灿烂的笑容,眼神一转,突然问,“这位公子是?”。

    陈深见势不妙,乐呵呵凑了上前,明明程拾一武功比他强,他仍然下意识以一个维护的姿态插到两人中间,“幸会幸会,我是她兄长,可有什么要紧事”。

    陈深想,江湖儿女聚即是一家,自己又比她年长,担她兄长不过分。

    南淳熙看不惯陈深这副谄媚伏低做小,跪膝在尘埃的态度,扫了两眼顿时失了兴趣,转而把视线投向程拾一。

    她并非善人,宫宴结的第二日,便传出的荣昌伯府二小姐受了惊讶,恍惚间不慎落水,如今闭门休养,

    本想将目睹全程的程拾一卷进事非中,不过一个婢女而已,拿捏在手心才不会生出多事非,南淳熙第二日便派人去了顾府,可不消片刻人就被打发了回来。

    还被要走了一堆银子。

    南淳熙扫了一圈摆着柜面的花灯,还是觉得最里边的那盏淡粉色的最好看,看顾执挡在自己面前,她又够不着。

    只能暗暗翻了白眼。

    从见到顾执的第一眼,自己便确切他是同类,于是乎堆砌起假面周旋这般久。

    可是现在,南淳熙望着两人,眯起眼眸,顾执这隐隐有舍弃这段交易的迹象,很是不妙啊……。

    顾执没看陈深一眼,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从见到程拾一的那一刻,眼神就没有移动过分毫,他将手中的花灯递给程拾一,“给你”。

    顾执身后的小厮掏出银钱给摊主。

    他又从柜台上挑了一个,和先前的花灯很是相似的颜色和形状,但细看能分辨出不同,自然朝程拾一道“游龙结束,街上的行人定拥挤到河边放灯,去玩了怕是难有地方下脚,我知道一处,些许人少”。

    “大人”,程拾一见他转身,有同自己一起的意思,疑惑问“你要同我们一起放花灯吗?”。

    程拾一又扭头看一眼陈深,发现他垮着眼,脸皮不高兴拉得老长,顿时为难起来。

    她将陈深暂时放在自己手中保管的老虎提灯重新放回他手中,眼神哄着人“我们不……河岸狭长,落脚处颇多,就算人多了些,等一等还是有空缺,就不扰大人……和南小姐的雅兴了”。

    顾执垂着眼,目光幽深,他盯着程拾一那张略带着急和无奈的脸,突然就很想把人藏起来。

    胸口的窒息感和无法排解的气闷一起上升,最后变成眼尾的绯红。

    不该这样的,有什么东西错了,顾执想,程拾一不该是这样平淡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态度,可是该是什么表情,顾执不知道。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程拾一手中的小老虎提灯到了陈深手中,到了这个臭名远扬的盗贼手中。

    顾执当时一眼便瞧上了,可惜无法用银钱购买,花灯很难赢得,但程拾一还是赢了下来,并将独属于他的偏爱分给了别人。

    “走吧念安哥哥,爹爹娘亲还在等我们”,南淳熙眼睛圆溜溜转了转,靠近顾执亲昵道。

    她想去拉顾执,却被身后人不小心碰撞,一个踉跄,伸长的手臂不小心撞上顾执的后脑勺。

    南淳熙为了摸清顾执的喜好,特意派人从凌疏白身上打听,虽然没得到太多信息,但是很不经意间知道顾执的头颅幼年受到重击,后脑凹陷一块。

    她生怕自己的举动让这块骨头更加脆弱,赶忙踮起脚企图观看,“对不起念安哥哥,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头,这块骨头不会被打进去吧……”。

    “我没有用多大的劲,你的头晕不晕吧,我们不走了,我带你去看郎中”。

    “无碍”,顾执难看脸色深了几分,几乎避如蛇蝎似避开南淳熙的举动,他突然往外走,“你不是要放花灯吗,走吧”。

    程拾一拿着花灯,盯着顾执的背影,眉心一点点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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