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一沉默着挑着竹筐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处窄小的巷子,房屋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往来的人很多,各种混杂味道融合在一起,变成一种陈旧、僵硬的气味。

    越靠近城门的住所越加狭小,生存的空间被挤压,明明站在同一片土地,呼吸也比旁人更加用力、费劲。

    顺着老人的指引深入巷子,一路走来,各种各样的视线流连在她们身上,程拾一没有理会。

    老人很感激,挨着她的肩膀说个不停,他有时候和程拾一絮叨着生活的艰苦,有时候心疼孩子,偶尔和她连连表达歉意。

    程拾一很多时候在沉默听着。

    走进巷子深处时,老人的孙子不见,他让程拾一不用去找,说孙子只是走得慢,落在后方,孩子很聪明,自己会跟上来。

    他歉意笑着,让程拾一坐下来歇息一会。

    后来那个孩子的确回来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老头倒在她身后不远处,眼睛瞪得极大,面朝着天,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程拾一站在远处,垂着眼眸,脸颊绷得很紧,长长的乌发随着动作滑落肩头,挡住她半边脸,更显得阴沉沉。

    她这才发现,三面皆是被封死的高墙,而唯一的出口,被人群堵住。

    高墙之下,程拾一像一只困兽,冷冰冰回过头,听见那个孩子手指指向自己大喊:就是她害死我爷爷!。

    话音刚落,高川穹趾高气扬带着顺天府官兵拨开人群走来,得意洋洋下令抓住她,并扬言道,抓住她的人可得十两赏银。

    人群蜂拥而上,被押走前,那个孩子满脸怯弱害怕,怯生生躲在人群中看程拾一,眼泪不停往下淌。

    程拾一记住了他,然后被押进了京兆尹地牢。

    高川穹想要发泄,想要她当场服罪,倒刺的鞭子挥在身上,勾出血肉。

    黄墙上溅上血,一批又一批人进出,程拾一耷拉着脑袋,污血模糊面容,漠然为自己辩解,可即便手脚被禁锢,也没人能逼迫住她按下手印。

    那日夜里,另一个看管牢房官兵避开所有人,偷摸来到她的牢房,他从怀里摸出两个冷掉的包子,换掉那一碗馊掉的饭菜。

    这人叫刘普,腼腆挠着后脑勺,问程拾一还记不记得在徐阳的横岗山,她在虎口救了他和阿父,留下的虎皮和肉,帮他们度过了寒冷的冬日。

    后来虎皮卖了钱,交了束脩,他识了字,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现在刘普也想帮到她。

    程拾一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被勾起回忆,她迟缓嗯一声,从衣领深处勾出挂在脖子上的物件,低声问他能不能帮忙递东西,把这枚玉环交给嘉和县主。

    被绑在木架上继续受鞭刑时,程拾一没等来嘉和县主,高川穹的手心被穿透了,显然也想要程拾一那只右手,让人把每一鞭都深深重复挥在她受伤的右手。

    这间牢房在整个大牢最深处,墙壁上挂着的铁盆内燃着火光,偶尔飘起一缕缕火,像伸长的蛇信子。

    程拾一恹恹撩起倦怠的眼帘,映入眼眸的是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

    不知何时,束缚着双手的麻绳被人解开,程拾一跌坐在地上,火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

    那柄长剑搭在鞭打自己的官兵脖子,握着剑柄的姿势生疏,手指攥得发白,一眼望过去便是不常用剑。

    从程拾一的角度,能清晰望见顾执流利的下颌线,本该是精致无比的面容配上那双冷淡的眼眸,以及上挑的眼尾时显得拒人千里之外,没有半点暖意。

    程拾一完全没有料想过顾执会突然出现,毕竟他是那么的繁忙,那时不算愉快的交谈在程拾一看来是一场决绝的崩裂,划清了界限。

    所以即使到最后,她从未想过向顾执求助。

    一群系着刀剑的官兵急匆匆追在身后,小小的牢房瞬间堆满了人,为首之人面露为难“大人,牢房重地,擅自闯入,不合规矩”。

    顾执淡淡扫一眼,他真的很厌恶刀剑,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嫌恶,将手中的剑随意往地上一扔,重新拿起那条带血的鞭子。

    “是吗?”啪一声破空声,重重甩在那名审讯官员身上,一鞭又一鞭,“那现在本官该是罪加一等了”。

    “本官坏了规矩自然会领罚”,顾执微微歪着脸,弯下腰用绳柄挑着那人的下巴,眼里尽是冷意,“那私受贿赂,颠倒是非黑白,罔顾律法,屈打成招”。

    他的声音轻缓,“又该怎么罚呢?”。

    程拾一脊背绷得很直,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出一道道口子,有些凝成血痂与衣服黏连一起,新旧交错,一眼便看出遭受非人的虐待。

    顾执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欲盖弥彰似很快移走,以强硬的姿态撕开众人围猎她的困境。

    他觉得程拾一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呆子,尤其这个伤痕累累的呆子像划清界线一般,隔自己很远。

    在顾执满腔怒火即将要爆发之际,这个呆子终于慢慢吞吞靠了过来,随后手中的鞭子被人拿走。

    密密麻麻的痛感重手心传来,顾执这才发现手心被鞭子上的倒扎破,也不知道那个呆子为何总是能发现。

    “我没有杀人”。

    程拾一手心攥紧,站在人群中重新为自己再次申冤,再度叙述一遍当时的场景,哪怕她已经说过无数次。

    即便是当场伏诛的罪犯,也要经由刑部定罪判决,像这种程度的屈打,分明是想让她死在牢里。

    “她当然没有杀人”。

    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顾执能感到程拾一突然往自己身后小幅度瑟缩了一下。

    不像害怕,倒像心虚。

    “见过嘉和县主”,顾执不动声色挡住程拾一,朝她行了个礼。

    满头华丽金饰,衣裳华丽风姿绰约的县主首先望向他的背后,却只能见到半侧身子,气得勾起唇,收回眼神,敷衍寒暄“顾大人,巧遇”。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到一起,很快错开。

    仵作重新验了尸,重金悬赏目睹案发当日之人,重金之下,必有证人,何况程拾一全程没有触碰尸体,进刀角度以及证人证词,很快摆脱了嫌疑。

    本就是一处技艺拙劣的栽赃,高川穹要的不过是时间,京兆尹是他的地盘,就算程拾一再有本事,也插翅难飞,他买通狱吏对程拾一用极刑,之后对外界宣称畏罪自杀。

    可惜高川穹算上了顾执,却算漏了嘉和县主,他原以为程拾一在京城孤立无援,也不过是自己在不了解她情况下做出的草率定论。

    大门听了两辆马车,程拾一低头看一眼身上脏兮兮的衣裳,为难犹豫了许久,心中有愧,此刻也不敢直面嘉和,可也不知该如何与顾执相处。

    程拾一果断换了个方向。

    嘉和拧着眉,拉住了她左手,“程溪”。

    另一只手同时被人拉住,顾执握住她的手腕,颇有种誓不罢休,“程拾一”。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程拾一想不明白,浑身每处伤口都在痛,还比不过这两人带给她的头疼。

    见她一脸为难犹豫,还在挣脱自己的手,嘉和县主气急败坏把玉环甩在程拾一身上,若非程拾一眼疾手快,便要摔落在地上。

    她冷笑“你究竟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若非此次被人陷害,你怕是怎么也不会想起我,来京城的这些时日里,你有想见我一面吗?”。

    “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若非你多管闲事帮那老头,又岂会被人栽赃陷害上,你总是什么事情都插上一手,撒那么多善心,以为自己是济世的菩萨吗?”。

    程拾一被她一通指责,并不反驳,只是做错事般垂着头,拉过嘉和的手,沉默将手中的玉环戴进她的手指,“我的错”。

    顾执的手被程拾一拉下,他脸色沉沉望着程拾一,她在这一通指责中显得不知所措极了,局促摸着衣角,一身新旧交错的伤痕在阳光下暴晒,显得格外狰狞。

    明明伤人的话刺向的是程拾一,可顾执却觉得难听极了,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又残忍在心脏上割一个口子。

    □□已经伤痕累累,受伤舔伤口呜咽的小兽,为何还要被言语割伤。

    “县主,现在不该是说这些的时候,之后的事情本官会解决,有劳操心”,手强硬扣在程拾一腕间,顾执连假笑也不愿维持,拉着人就走,“回家”。

    “程溪”。

    嘉和气极,她奋力压抑翻腾的怒气,想将人掳走的心,顾执如今圣眷正浓,在朝野如日中天,加上偌大的将军府做后盾,她无法直接从他手中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拾一被他抢走。

    坐在车厢内,程拾一还在往外面探脑袋。

    “看什么”,顾执烦躁睁开眼,他平日最爱干净,手掌却直接扣住她脏兮兮的脸,将脸颊的肉挤出一点圆弧。

    在那双黑亮的眼睛迟钝望向自己时,心像被轻轻揪一下。

    “你何时与嘉和县主相识?”,顾执看似漫不经心提问,捏着瓶身的手却用上十足的力气。

    对于他的询问,程拾一不是很想回答,她在顾执的另一侧,也不看她,只是盯着车帘被吹起时偶尔显露的风景,“很多年前”。

    顾执又酸又闷,视线投在她手上,想起她对嘉和熟稔的安抚,想起对程拾一不了解的过往,想起她对自己做的一切,曾经也毫无保留给过旁人,

    “你没什么要同我说?”。

    要说什么,程拾一还真不知道,她以为两人是桥归桥路归路,顾大人日理万机也断想不起来她这号小人物。

    程拾一偷瞄一眼他的脸色,发现他面若寒霜,阴沉沉难看极了,她想该不会是前来问罪。

    顾执瘦了很多,他肌肤白皙,显得眼下乌青更甚,抿了那么久唇,唇色还是淡淡的白,程拾一不想气他,老老实实道“是我不对大人,我不该如此粗心大意,否则也不会狼狈入狱,还要麻烦你前来施救”。

    话音刚落,顾执脸色更难看了,像是猛然压抑着什么“你存心气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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