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谎!”。

    顾执呼吸急促起来,脸色染上急切愤怒,一阵青一阵白,像被打翻染料的地面,满地狼藉,“骗人......”。

    他突然有了动作,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血肉里,柔软的长发滑进她的颈间,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你看......”。

    “为什么要骗我呢?”,怀里的人抬头,最后还是问出这个一直躲避的问题,“如果是别人,你也会这样吗?”。

    顾执的心猛然一震,猝然冷静下来,于是程拾一在他惯有的躲避动作中读懂了一切。

    她的声音很轻“你看,你不能回答”。

    其实他的隐瞒也没有多么天衣无缝,其实程拾一也没有刨根寻底想要追究一切,细细想来,有许多次接近真相的时刻,究竟为何现如今才得知。

    自己最清楚。

    程拾一向来是迟钝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就好像只要不问出口,就可以一直欺骗蒙蔽自己。

    被欺骗也好,被伤害也罢,跌入入深渊,陷入困境,只要鲜血淋漓的伤口能生出粉红的新肉,伤痛的灵魂允许修补,她就能重生。

    像肆虐疯长的野草,只要根还在,只要有一线生机,它就能钻出黑暗缝隙,为自己谋得明天。

    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可为何在顾执这里就不行?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其实是在意的,不在意不会频频回忆,她不是不介意顾执的欺骗,相反,她很在意。

    在报恩名义下的千般偏爱、万般迁就、温情关怀中很难说没有掺假一丝爱意。

    毕竟她也不是个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毕竟那些温情的时刻真真切切存在过。

    可顾执不仅欺骗了她,即使到如今,他要与她人结亲,却还是执意强留自己。

    避而不谈的关系,让她成为见不得光的,隐于人后的影子。

    “有没有说谎,大人心中明了”。

    顾执眼神阴沉沉盯住她,他向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灯光在他脸上忽明忽灭,像某种动物鳞片上反射的光,一瞬间,他思索到了许多手段。

    倘若卑劣能让人如愿,那就让他永远不堪。

    困住一个人的手段数不胜数,先是让猎物掉进猎人精心准备的洞穴,必要时让其众叛亲离,再慢慢废掉它的爪牙,囚于深院,变成一只不能飞翔只能依赖主人的金丝雀。

    这样就能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可是为何已经想到要和她一辈子?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顾执忽然清醒过来,不该这样,与权势相比不值一提。自己只是短暂被这可笑的情爱蒙蔽了,沦落成一个疯子。

    他想起这些天里疯狂荒谬的举措,甚至不惜与整个文远侯府为敌,在朝中树立更多敌人。

    顾执处事圆滑,这么不利于仕途的事情从前他断断不会做,这种被人动摇想法,扰乱心志的发现,让他莫名感觉恐慌。

    真是疯了,他扶着额头想,

    “来人”。

    顾执眼睛不再看程拾一,他调整好情绪,一点点整理好衣冠,除去眼尾一点红外,仿若刚刚那个癫狂竭斯底里的人从未出现过。

    不知何时下起了骤雨,窗户没有关紧,被疾风吹得砰砰作响,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灭大半。

    室内很暗,程拾一记得顾执及其害怕黑,准确来说是厌恶。

    可顾执的背绷得很紧,背着手,一步步往黑暗里走去。

    下人们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从争执开始便有意躲远,被主子一唤,匆匆忙忙迎上前,按照指示,从另外一间主屋取来一个盒子,交由程拾一手中。

    在她离开后,屋内重新点满了油灯蜡烛,顾执躺在床榻,扯过衾被覆盖在脸上,被熟悉的气味包裹,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脏一抽又一抽的痛,连带脑袋也头疼欲裂。

    从前,程拾一在身旁时,顾执床边总有人守夜。

    程拾一睡眠一直都不好,早些年长久命悬一线,游离在生死线上的经历让她的精神逐渐敏感和紧绷,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熬多久,她其实不太清楚,只是从某一天起,她发现没办法睡着了。

    顾执怕极了孤身一人的夜晚,恰好程拾一夜里总不能入睡,长夜漫漫,上半夜便哄着人,时常会给他揉脑袋。

    程拾一说入睡前轻微声响可以更好安眠,因此总会在床榻旁雕刻东西,时不时会给顾执念上几首不知名民谣,声音干巴巴,一点也不好听。

    后来顾执在屋内铺满厚厚的毯子,素来空荡的寝室摆上供人小憩的卧榻,他不再需要程拾一哄着喝药,而是一人一碗,喝完便把人赶回寝屋。

    一想到这些,他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天灵盖浇下,发涨的脑袋一瞬间冷却过来,涌动着愤怒和扭曲嫉妒的情绪诡异地开始冷寂,理智回升。

    他抬手唤来下人“去把她拦下”。

    下人面露难色,以为主子反悔了,只见顾执发丝凌乱,直勾勾盯着地面,声音狠戾,“备好马车,把送她回去,”。

    “还有太医开的那几副药,疗伤止痛的、安眠的,一并给她带走,库房里面的伤药,多往行囊里面装……”。

    “不肯收就派暗卫丢进她院子内,不许留在府内”。

    顾执从床上缓缓坐起,丝绸般的青丝滑落身前,头上的玉冠歪斜,他没心思去整理,只是扶着额头,许久,低低漏出一句“真是疯了……”。

    门口的身影动了。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转身回来,又恰好听见这些话,天已经暗下来,程拾一的眼睫敛下,她的身形消瘦,即便长大也改变不了多少,眼里萦绕着淡淡的哀愁,让她多了几分落寞。

    站在身后的侍从见到她时很时惊恐,于是程拾一安抚朝她一笑,缓缓摇头。

    隐忍着痛楚,脚步一深一浅,头也不回朝外走。

    她知道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该去做。

    也从未恨过顾执,那些说厌恶的话语不过是口不择言,带着酸涩和赌气的成分。

    大门外,距离石梯不到几厘米处,横放着一辆装横华丽的马车,示威般停在中央,碍于马车主人身份又让人无可奈何。

    马车前站着四五个容貌秀美,仪态端正的侍从,看见程拾一出现,视线齐刷刷转移至她身上,程拾一一顿,装作没有发现一般,若无其事扭头想要离开。

    甚至走路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两条腿比不过四个轮子的马车,很快,轻脆的铃铛声一点点放大,最后直接在耳边叮叮当当响起,她被马车别停了。

    驾车黑马的鼻孔甚至怼到自己的跟前,铜铃大的眼睛满眼写着无辜。

    淡蓝的的车帘被一只葱白的手挑起。

    与此同时。

    含着薄怒的女声响起:“程溪”。

    被派出来拦人的管事慢一步,眼睁睁看着程拾一上了嘉和县主的马车,焦急在门口转几圈,才回去告诉顾执。

    床榻旁的烛台翻倒在地,蜡烛油灯滚了一地,满屋狼藉,唯一没有遭殃的只有那张床,顾执喘着粗气,下颌线倏地绷紧。

    地上的香囊被人捡起,已经不复初始颜色,外层被脚碾破,露出里面金黄的符纸,把符纸拉长,可以看见上面光华寺深红的印章。

    不被珍视的物品没有留下的价值,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琥珀色眼眸被火染上了亮光,精致的香囊扔进火堆中,被火舌吞没。

    就连手腕上的木珠串也被震怒的主人扯下丢进熊熊烈火中,炙热的火舌感到外来物的填充,燃得更欢。

    一只满是青紫掐痕的手无视被灼热的疼痛,慌慌张张探进去寻找,带走那串染上点点黑迹的手串。

    他攥着珠串往外走,进入书房,从高大的梨木书架上摸索,很快,书架分成两半打开,顾执从里面拿出一件物品。

    垂眸的眼神晦暗不明。

    数个长尖螺样式的铃铛串连一起,铃铛外刻满精致漂亮的花纹,静静呆在他手心。

    如果程拾一在这里,那么她会发现,这串铃铛与自己手中的,如出一辙。

    程拾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今日真是命运多舛,时而加速时而骤停。

    她很想跑,可她知道这位县主的脾气甚至比顾执还要喜怒无常,早些年在她手中吃的亏就已经不少。

    “你给我上来”,嘉和美眸瞪圆,声音里掩不住指责,“怎么,被好一番欺负还要回那座宅邸里去?”。

    她甚至钻出马车上手拉程拾一,把人拉得一个踉跄。

    她的声音一出,程拾一便知道了,南淳熙是被她找来的。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安静得近乎凝重,不知行驶到那一段路,一阵猛烈的晃动,让嘉和身形不稳,眼看要磕撞上车壁,然后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覆盖在嘉和脑后。

    程拾一率先打破僵局,眼里有些无奈,明明这人张牙舞爪把她拉上车,眼下反而沉默得不像话,活像被自己挟持了似的。

    她说,“县主,多谢您救命之恩”。

    嘉和倔强偏头咬住下唇,语气急促,“如果只是说这些,你倒不如闭嘴”。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表情,相似的话语,世界仿佛在坍塌,耳边是簌簌的风声,时间仿佛是一只精准的锚,瞬间将人拉回那个瞬间。

    当初那瘦弱的姑娘明明受欺负,可永远高高昂首凶狠难折,像一匹永不服输的狼崽子。

    即使被人所害陷入困境,满是淤泥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于那时的程拾一一模一样。

    嘉和说她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如今只是卧薪尝胆,暂时虎落平阳。

    程拾一那时贪图便利,总穿着男子服饰,又晒出一身蜜色肌肤,皮下的肌肉线条如山峦起伏,藏着锋锐无匹的骄傲意气。

    受了命令护着她,就死心塌地去呵护,被恶劣的大小姐欺负抓弄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挂在心上,甚至还教她练武。

    后来不知嘉和怎么转性了,也不再逗弄她,反倒是见她时一双眼睛不知道往那里放,青涩拘谨,肆意妄为的姿态收敛,僵硬生涩学着温柔。

    程拾一不喜欢她这样,有点怪,可是她又分不清那里怪,直到洗浴的时候不小心被嘉和撞破。

    年幼的县主因为程拾一的身份发了好大一通火,那时年纪大小,性气过傲,不懂如何排解,只留下一句从此往后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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