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慈医院VIP病房,八九岁的小男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透着病态的黄,即使已经睡着,眉间也微微簇起,仿佛睡得并不安稳。浅黄色窗帘此时大开着,满室的阳光,好似也驱散不了病痛加诸在他身上的病气。

    病床旁,夏广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细纹,显露老态,他烦躁地叹了口气,俯视坐在身边托腮沉思的女人,压低声音说:“小海的时间不多了,你到底能不能搞定,如果不舍得,就直说,我再想别的方法。”

    纠结的神色在苏禾眼底一闪而过,她偏头看向丈夫,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着,现在或许依旧爱着的男人,托着腮的手突然痉挛了一下,缓缓吁出一口气,低声说:“那孩子比我想的要倔强,她恨我们,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再给我点时间。”

    夏广俊冷笑一声:“我还要给你多少时间?当时找钟离时你就不积极,人还是我偶然碰到的,我现在真得怀疑你不想救小海,而是想把他拖死。”

    苏禾坐的笔直的上半身忍不住抖了抖,嘴唇神经质似地颤着,语气也激动起来:“怪我吗?小海得了这个病,你怪我?你怎么不让那个贱货来救他?那个贱货卷钱跑了的事,我还没跟你算……”

    生怕吵醒了床上的男孩,夏广俊忙拽起苏禾,往门口拉,白色病房门吱呀关闭,隔绝了一室的死气沉沉。站在门口,苏禾仿佛镇定了下来,她撩了下因疏于打理而变得粗糙的卷发,透过丈夫皮肤松弛的脸,像是看见了遥远岁月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低头说:“月底之前,我会说服她。”

    闻言,夏广俊心里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意,语气也和缓了下来:“我知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你不是一直向往旅居生活吗?等小海的事情解决,我就退休,我们一家去你最爱的新加坡旅居。”

    苏禾一脸木然地点点头。透过光可鉴人的玻璃,夏广俊看向病床上的小人,脸上划过期待与雀跃:快了,爸爸很快就会让你好起来。

    钟离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盯着桌上放着的资料,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最上方的一张照片,落在照片中小男孩的脸上,小小的,蜡黄的脸。

    “夏广俊的儿子——夏海青,患有尿毒症,急需换肾,我猜他们突然找回你,就是这个目的。钟离,你听我说,你可千万不能……”

    在刘风起把调查到的资料发给陆青后,他第一时间打印出来,拿给了钟离。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踩过很多坑,吃过无数亏,见识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但陆青还是惊异于夏广俊和苏禾的无耻程度。

    钟离仿佛与周围隔了一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开口:“怪不得。”

    “什么?”

    因为未曾抱有希望,所以就不会失望。钟离摇了摇头:“没什么。”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钟离开了免提,电话那头,苏禾一脸忧郁地摁灭手中的细烟,哑着嗓子说:“小离,回家一趟好吗?妈妈想和你好好谈谈。”

    陆青眼神狠厉,语气里难掩气愤:“苏女士,我想我说得很明白了,请你不要继续骚扰我女朋友。”

    说完他安抚性的伸手搂住钟离,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片刻,钟离对着话筒说:“好。”

    挂完电话,陆青不解地看着钟离:“他们这样算计你,为什么还要去?”

    钟离苦笑一声:“有些事,终究需要有个了结。”

    陆青眼角起了一层薄红,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看了看钟离,又放了回去:“你真要给他捐肾?”

    钟离诚实地回答:“我还没想好。”手机响了,传来苏禾发来的地址,是位于临海老城的一片老牌别墅区,她抬头看着陆青,眨了眨眼睛,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明天下午,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陆青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四月的天澄澈高远,无垠的海是一片静谧的蓝,海风吹彻,带来丝丝缕缕夹杂了海腥味的水汽。浮云别墅就坐落在海边,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蓊郁的树林,就是饱经日晒雨淋的曲折漫长的木栈道,遥遥望去,能看到海平面上翔集的海鸥。

    钟离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看着光在海上起舞,一片波光粼粼,心里想着这就是夏广俊、苏禾和夏海青,一家三口日常玩乐的地方吧。

    落地窗框住了大片湛蓝的海,钟离今天穿了一袭米色收腰长裙,站在窗前,沐浴在日光织就的朦胧纱幔下,像是一副静谧的画。

    很美,很寂寞,像缕飘忽不定的游魂,很多时候,钟离给陆青的感觉,都像是一缕游魂,孤独地飘荡在天地间,仿佛随时会消失。心底生发出丝丝缕缕的不安,他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好像只有这样,眼前的人才有了实感。

    这栋别墅,前几年才装修过,客厅挑高五米,迎面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明净如洗,盛放着着一望无际的海,简约的灰白与原木色调装修彰显着主人的低调、贵气。

    别墅里东西不多,规制有序,花瓶里插了一束百合,散发悠远的香,只是房子太大太干净,反而不像是个家,而像是冷冰冰的样板间,没有人气。

    客厅中间的长形大理石餐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精致的菜品,像是某五星级酒店大厨出品。苏禾今日化了精致的妆,穿了身黑色真丝裙,站起身,殷勤地给钟离布菜,钟离面前的餐盘里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

    夏广俊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满意,他啜了口白葡萄酒,脸上挂上慈父的笑容,看着钟离说:“小离啊,你看你回来,你妈这么高兴,以后要常回家看看啊。”

    钟离没有动苏禾夹的菜,而是低眉夹着眼前一道烤的恰到好处的牛排,默不作声。坐在她身旁的陆青眼也没抬,也在安静吃菜。

    夏广俊也没生气,气定神闲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葡萄酒,眼尾扫了下身旁的苏禾。

    苏禾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在接触到夏广俊的目光时,挣扎的情绪变成了决绝。她轻轻放下筷子,手在身侧攥成个拳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对着钟离眼前的烤牛排说:“要是小海在就好了,他最喜欢吃荣记的烤牛排。”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眼睛扫过钟离和陆青,仿佛在等他们问小海是谁,但没人作声,钟离与陆青的眼里仿佛只有眼前的餐盘,空荡的客厅里,回荡着轻轻的咀嚼声。

    苏禾捂嘴尴尬地笑了笑,看向端着高脚杯喝葡萄酒的夏广俊,对方放下酒杯,玻璃杯在浅灰色大理石桌面上发出轻声脆响,说:“是啊,可惜小海吃不到。”

    钟离停下筷子,漆黑的眸子看向对面的两人,陆青也跟着停了下来,客厅一时静的可怕。

    看着钟离的纯粹的黑色瞳孔,像是闪烁的宝石,苏禾一时恍惚,跟自己年轻时长得真像啊,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突然有些不忍心,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开始动摇,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夏广俊闲适地晃着手里的高脚杯,在等苏禾开口,但身边的人突然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双无焦距的眼看着空气发呆。他肘了苏禾一下,对方依旧没有反应。

    他脸上闪过一丝怨毒,随即灌了口酒,看着钟离说:“小海是你弟弟,今年八岁。”说着,他哽咽一下:“可他得了尿毒症,现在躺在医院里。”

    说完,他一脸期待地看向钟离,期待对方理解他的言外之意。苏禾依旧保持呆看空气的姿势,像具千年木乃伊,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无人响应,夏广俊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习惯发号施令的脸上,浮上了一丝不确定。

    静默片刻,钟离开口了:“所以,你们希望我捐肾给他?”

    夏广俊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理所当然地开口:“活体移植效果最好,我和你妈年纪大了,成功率会打折扣,小海只有你一个姐姐。”

    陆青原本在冷眼看着,听到这里,像是听到好听的笑话,突然嗤得一声笑了出来,像是把伪装的假面撕开一道缝隙。夏广俊恼怒地看他一眼,觉得眼前的人面目可憎,纳闷当初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

    钟离被陆青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热热的,似是要流泪。陆青看得心疼,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

    钟离抬眼看了看头顶繁复的水晶灯,把眼泪憋了回去,她微微歪头看向夏广俊,笑意未达眼底:“面都没见过,也没做过亲子鉴定,算哪门子姐姐?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抓人给你儿子捐肾,随便认人当女儿!”

    夏广俊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一下,强辩道:“你胳膊上的梅花胎记,足以证明你是我们女儿。”

    “对,你是我的女儿。”一直发呆的苏禾突然开口,看着钟离的眼里,散发着无限狂热与神经质:“你的胎记,和我女儿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夏广俊见她终于开口,松了口气般靠在椅背上,双手垂在身侧,看向钟离,轻松开口:“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嗤。陆青又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拿餐巾擦着手,一针见血:“就算钟离是你们的女儿,但你们从未尽过做父母的责任,现在凭什么要求她捐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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