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家主说到就到。

    众弟子分列两侧,室内寂静——只因不敢发声。

    燕白闭目不语,墨发雪肤,神姿摄人,不像装晕。或许。

    小师弟偷摸哭完,抹泪入室,惊觉气氛古怪,红着眼悄声问:“发生何事?”

    师姐爱怜地捏一把他腮边肉,更小声道:“小师叔克星到了……”

    燕小师叔与尤家主的恩怨,也曾流传一时。

    据传小师叔身世凄惨,初来月陵,人挺疯癫,天赋亦差。心法学不会,招式记不住,虽勉强引气入体,却不会用。

    教习堂长老曾痛斥:“教不会,实在教不会。此子究竟如何通过入门试炼的!”

    虽资质愚钝,她名气却不小,只因善斗。听说入门当日就冲撞莫少主,两人以菜鸡互啄式肉搏扬名,山门誓碑上至今留有他们的掌印——这又是另一桩恩怨了。

    总之,小师叔不仅没本事,还爱与人比斗,出乎意料,竟十战九胜。

    直到引起尤家主注意。

    众所周知,这位家主为人最是古板严肃,发现竟有弟子蠢笨至极还性情顽劣,誓要让她改邪归正。

    心法学不会?那便抄一百遍、一千遍。招式记不住?那每日练一万次。

    尤家主良言:“揉碎了背,总能悟到一分,练一万遍,总能学个样子。”

    照理说该有进步,偏小师叔是个奇才,一愚到底格外顽固。不仅如此,脾气还大,为躲家主连教习堂都不去了,又因此屡被罚去扫山门。

    山门九千石阶,扫第三次时候,她忽然就悟了。不仅无师自通灵气用法,还自创一招威力甚大,名“流风扫叶”——据说阶上落叶过多,极难清扫,故创此招。尤家主听说这名后,一月没笑过。

    此后她仍爱与人比斗,愈打愈凶,同届没有不遭她毒手的。

    至于尤家主,则仿佛失了智般针对她,逮着错误就罚,似乎她的规矩总要比旁的弟子更多。偏偏愈罚她愈厉害。

    至入门三年,蠢材变天才。当旁人尚苦恼本门心法难学时,她越过心法直接修剑,不知何时拜入尤长老门下,不知何时筑基,不知何时又创剑招,不知何时学阵法,不知……太多了实在数不清。

    待新弟子入门,这批弟子被分去各峰,她成了青柞峰的小师叔,留下无数传说。

    可任她再天才,也逃不脱家主魔掌。听闻就在几日前,小师叔又又又被罚去整理卷宗了。

    诸多旧怨在前,燕白早已开悟——但逢尤家主,必生歹事。

    “燕白,该醒了。”

    榻上人眼皮动了动,极不情愿掀开条细缝。

    只见尤家主身着青灰道袍,背手而立,容色一贯肃然,不开口的时候,俨然正派高手模样,令人见之景仰。

    可只要见到这副面孔,她总想起横平竖直画了千百遍的心法经卷,真为世所罕见之厉刑。想她初来月陵大字不识一个,画完竟能通读不少典籍,这在妖族实属难得。

    尤家主见她周身灵力缓滞,连起身的力道都没有,语气缓了几分:“昨日被雷……咳,昨日确实是莫风月牵连你,你且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我已嘱咐他照顾你。”

    燕白越过他望去,莫风月站立门侧,青衫玉冠,低垂的眉眼秀隽如画,出尘绝俗。他为人低调,鲜少在人前露面,一众弟子竟看呆了。

    “我不——”

    尤家主瞪她一眼,不容驳斥:“我已派人通知你师兄,这些日子你留无尘峰,但养伤归养伤,修炼不可懈怠,待你伤好一些,我另有事需你去做。”

    燕白假笑:“您看我几日能好‘一些’?”

    “我观你素来强健,三日足矣。”

    “您高看我了。”

    尤家主笑而不应,又叮嘱两句后便离开,喊上莫风月一道出去。

    无尘峰竹海繁茂,虽昨日被雷劫击倒大片,仍是绿波翻涌,风来时暗影婆娑,沙沙声动。

    行至竹径中,尤家主沉声道:“昨日雷罚,声势不小。”

    莫风月目光落至倒伏的劲竹上,语气无甚波动:“您此前曾推算世劫降至,恐有魔头现世,或许我已有线索……”

    尤家主抬手,截住他话头:“不必多说,天道预兆不可言传,你做事向来稳妥,此事便你来处理。若寻到魔头,务必将其扼杀,事关重大,切勿懈怠。”

    “……是。”

    他神色平稳依旧,显然预兆未扰他心境,尤家主见此更是放心。

    静默片刻,莫风月问:“师父为何……将燕师妹留在无尘峰?”

    尤家主难得笑两声,道:“无甚大事,只是月余前新弟子入门,但逢大长老闭关,元如安等又才下山,故我想将今年弟子历练之事,交由你与燕白。你二人此前从未共事,正好借此机会磨合,你顺道再给她讲讲门规,至少……新弟子面前规矩些。”

    莫风月应下。唇角无声上扬。

    竹舍内,燕白因嫌吵闹,将人都赶了回去,闭眼调息。待确认伤势无碍,疼痛消减许多后,她仰躺着出神。

    听见推门声时,目不斜视道:“解咒。”

    水青色衣角掠过门槛,莫风月缓步入室,见她双目涣散,似与双蓝黑眼瞳渐渐重合——

    云山之间,雪封万里,断肢烂肉淤积在厚重坚冰下,血气弥散,有人坐在山巅,身后漫着大片的赤炎,火光烧天。

    尸山血海中有东西爬到她面前,颤声怨毒道:“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放恶魂……焚天梯……你是罪人……”

    她踩住那团血肉,苍青色肌肤被霜雪衬出一种透明色泽,语调阴森:“我不会死,我会一直活着……”

    微微偏头,蓝黑色双眸沉如水下暗礁,熟悉的五官俨然是——燕白。

    画面戛然而止。

    像她,又不像。

    那人神情古怪,好似入魔,莫风月不敢确定。

    “愣着做什么?”燕白见他不动,以为是故意戏弄自己,阴恻恻道:“待我脱身,取你——”

    “知道了。”

    不必多听,便知她又要以死相逼。

    定身咒解。燕白没料到他这么痛快,微愣后一个挺身坐起,去拿自己的剑。

    妖修好战,她是个中翘楚,自入剑道,将月陵剑修挑了个遍,只一个莫风月难打。他路数古怪,传闻是悟了无上剑意,能堪破世间一切剑招。燕白不信,与之争斗多年,只凭剑术倒真是难胜。

    只是当她拿起剑,灵力注入其中,却感到异样,又惊觉识海中有柄小剑影,气息令她格外不适。

    “把你的剑灵拿回去,还有,我的灵力怎么回事?”

    “灵力?”

    莫风月上前去探,发觉她灵力逸散后,收手道:“你修先天灵气,雷罚本就是天地之力,所致伤势会造成灵气失控,待恢复便好。”

    “真的?”

    莫风月微颔首:“此事有先例,你或许更严重些,毕竟没有人只修一种灵气。”

    燕白坐床边,闻言忽抬首,眸光锐利打量他。他浅淡的眼眸情绪难辨,似山间云雾,水中幻月。

    她疑心自己想多了,可他方才说——没有“人”。

    人族修先天灵气,也修生灵之气,妖族没那么多分别。燕白是天生地养的海妖,先天灵气对她来说最是顺手,反倒是生灵之气,曾想引气入体但未成功,师父说时机未到。

    莫风月不会在这点上骗她,没必要。

    此事暂且搁置,她起身道:“那你的剑灵总该拿回去。”

    剑修识海中有别人的剑灵,总觉得古怪。

    莫风月音色清润,话不讨喜:“拿不回来。”

    燕白简直要被气笑:“找打?”

    只见他眼睫轻抬,淡淡道:“纵跟你打,剑灵也拿不出来。”

    分明一副清风朗月模样,开口却不做人。

    燕白与之对视,那双琉璃般的浅眸,此刻竟有些深沉,似含探究之色。他在怀疑什么?她的身份?或是别的?

    她抿唇,下颌微扬,冷声道:“你待如何?”

    莫风月:“不想如何,只是灵剑有损,故剑灵尚在沉睡中,非我能控制。”

    燕白一时无言。

    他知道自己疯了吗?

    剑灵沉睡?控制不了?这是一个剑修该说的话?

    又听他道:“但剑灵认主,你不可离我太远。”

    更是离谱。

    见燕白指尖摩挲剑柄,莫风月再徐徐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燕白:“……”

    “有法器可迷惑剑灵,让你我暂时分开。”

    “多久?”

    莫风月道:“一个时辰。”

    信才有鬼。燕白剜他一眼,起身就走。

    莫风月不气,不拦,静静注视她离去。

    出竹舍,不过三丈,燕白止步。

    确如莫风月所言,只要离剑主稍远,剑灵就开始不安分,虽仍在沉睡,却无意识散发剑意,隐隐有些危险。再远些,识海处传来针刺般阵痛。

    她折返回去,见莫风月已悠然坐下,显然笃定她走不了,登时拍桌欲怒:“你——”

    哗啦——

    木桌四散开来,应声而倒,青瓷杯盏碎了一地。

    燕白微呆,若无其事收回手,继续怒:“你究竟要怎样!”

    莫风月沉默良久,视线从一地狼藉慢慢移到她身上,温吞道:“剑石明明是你击落的……”

    “雷劫还是你引的呢!”

    “可剑石是你吞的。”

    “你倒是拿出来啊!”

    “你倒是吐出来啊……”

    燕白要气死了。若能吐出来,剑灵还会在识海中?破石头早被劈没了。

    气氛一时凝滞,隐有火花。

    剑拔弩张之际,一阵轻微的响动自脚下传来。

    燕白垂眸,剑尖微动,自碎渣中挑出一块青玉腰牌。

    是传音符,闪着灵光代表那头有人。

    她看了眼莫风月,注入一道灵力。

    执事堂传讯:“莫少主,这个月任务余十件,还是照例都交给您吗?”

    任务?

    燕白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你怎么还跟弟子抢任务?简直为老不尊。”

    话虽如此,她却好奇莫风月为何接任务,难不成是什么修炼手段?

    那头执事堂弟子“噗哧”笑一声,反应过来后忙敛笑,解释道:“是……燕小师叔?您别误会,实在是有些任务太棘手,弟子们难以完成,我等这才托莫少主帮忙,少主也是近日才有功夫做……”

    如此热心?燕白不信。

    从一个剑修的剑意便能感知他的道,他与莫风月对战时,他的剑意虽正派,却透着一股孤绝冷寂的意味,足见此人性情冷漠。他绝不会无故帮忙,其中必有蹊跷。

    “走。”

    燕白将传音符塞他怀里,朝他勾了勾手。

    莫风月身形顿了下:“去哪?”

    “执事堂啊!你不是要接任务吗?”

    为老不尊的某人定定看着她。

    燕白挑眉轻笑:“你既要接任务,现如今我又离不开你,那当然得一道去。”

    她非要看,葫芦里卖什么药。

    此言一出,通讯符“唰”地一下灭了,颇有些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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