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木带上门,房间里一片黑暗。

    以往不是这样的。

    他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是个粗人,没什么享乐欲,对水电燃料节约到近乎抠门的地步。但也会为了他在客厅里装上高瓦数灯泡,然后在等他回家时把客厅和阳台的灯全都打开,亮亮堂堂地等他进门。

    站在黑暗之中,此前被抑制住的那一点懊恼和难过突然放大。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已经七天了,他帮不上父亲一丁点忙。

    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自己救了季婆婆的机会?迟老师说季家和徐晓斌关系很深这件事,不应当有假。季辞说她不认识徐晓斌,就算是真的,也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身居国外,只要她想和徐晓斌搭上线,说不定也并不困难。

    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呢?不是最能坚持的吗?

    不……不是因为不能坚持,而是因为自己做不出来这种近似要挟、或者勒索的事,哪怕是为了父亲……不,父亲如果知道他做出这种事,也一定会看不起他。也许不救季婆婆,他还能开口,可是救了之后,他反而开不了这个口了。

    叶希木在黑暗中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伸手去摸墙上灯的开关。这个房子是父亲单位分配的,世纪之交的老房子。灯的开关是一个指甲盖大的按键,叶希木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按下。

    房子大约六十平,两室一厅,十分简陋,陈设的都是母亲还在时遗留下来的器物:黑色的皮沙发、玻璃茶几、江城传统的松木靠背椅子,都已经很陈旧,但是整洁干净。

    叶希木把书包和一袋盒饭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墙边的书柜。他在自己的房间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架,这里放置的都是父亲的书籍资料。

    书柜正中有一个单独的格子,里面是母亲的遗像。

    照片中的母亲,年轻、清秀,有一双圆润的像雀鸟一样明亮灵活的眼睛,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抱有脉脉温情。遗像前面有一个玻璃花瓶,瓶中的樱花已经凋谢。叶希木把瓶子拿去清洗换水,插上回来路上新折的一枝野杏花。

    随后,他把书包里装的弄脏的校服外套和衬衣拿出来,放到卫生间的洗衣盆中去,撒上洗衣粉,用清水泡上。身上穿的沾了泥巴的校服裤子也脱下来泡了进去。

    又去书包的夹层翻试卷,才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季婆婆塞了两包茶叶。装茶叶的是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袋,打开后茶香很轻易就散发出来,是他今天喝到的云峰茶的独特醇香。

    两包茶一包是常见的叶茶,另一包不太一样,茶叶纤细挺直,像毛笔纤细的笔锋。叶希木以前天天跟着父亲在山上走,认得出这种茶是用茶树的嫩芽制成。父亲也讲过,云峰茶中独特的上品,云峰翠毫,就是芽茶,几万颗茶芽才能做出一斤成品。他手中的这一包,怕是价格不菲。

    季婆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在真心实意地向他表示感谢。

    然而另一个人……

    叶希木找出两个干净的玻璃罐,小心地把两包茶叶分别倒了进去。密封好贴上标签纸之后,端端正正放进柜子。

    从一沓模拟卷里抽出几张铺在茶几上,用手机打开了一段英语听力,他这才开始吃盒饭。

    装着饭菜的盒子又薄又软,他专心致志听录音的时候,不小心一筷子捅穿。只好又去厨房拿了个碗,把剩余的饭菜倒进去。

    到了十点多,叶希木已经做完一套卷子,对答案时手机跳出一条消息提醒,是同班好友翟放放在“这学上得我想”微信群里问他今天是否顺利。

    叶希木和翟放放、文骁、孔子牛四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死党,高中又一块儿考上了实验二中。

    在念书这件事情上,叶希木高二突然开窍,随后异军突起一骑绝尘。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四个的感情,翟放放和文骁成绩差点,但也吭哧吭哧地在叶希木和孔子牛的拖拽下进了同一个尖子班。

    四个人有自己的微信群,叶希木家里出事,另外三个也是最先知道的。

    叶希木回复:「那个学姐说不认识徐晓斌」

    翟放放很快回复:「不可能吧?其实……我回家问了我姑爹,他不是也在辰沙集团工作嘛,他说……」

    但这句话打完,就迟迟没有了下文。

    叶希木都能想象到翟放放冲动放话之后的后悔和吞吞吐吐。要是微信有撤回功能,翟放放肯定早就秒速撤回。

    年纪最小的文骁忍不住催:「他说什么?」

    翟放放:「算了……」

    老大哥孔子牛开始语音骂人:「别钓了傻x」

    又过了漫长的五分钟,翟放放终于发过来一条语音消息:

    「他说季颖是徐晓斌的情妇!」

    *

    「画人画皮难画骨,你有皮没骨,要画你,画一张嘴就够了。」

    一群人还来不及想清楚季辞这句话的意思,季辞已经提笔落纸。她下笔很快,线条流畅干净,笔尖从不后退。

    点菜单子的纸质脆软发黄,是上个世纪机关单位淘汰下来的办公纸,铅笔也是几分钱一支的墨绿皮劣质货。但在季辞手下,纸笔都变得不重要,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张嘴唇的轮廓。这张嘴特意画得很大,让围观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看看画,又看看束斯文,一个女孩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说都能看出来是束校长!”

    束斯文不信任地抵制:“也不像啊……”

    季辞没说什么,不厌其烦地一笔一笔去描画嘴唇上的细纹和阴影,让这张嘴逐渐变得立体生动。

    就在季辞拿到铅笔之前,束斯文还没有想过季辞真的会画画。季辞这一晚上的表现,在他眼里就是个没什么主见、也不怎么聪明的大花瓶。

    他赖着季辞画画,不过是想看季辞出丑,杀一杀这个被陈川吹上天的“江城美女”的气焰,免得她真把自己当成高不可攀的大小姐了。

    然而随着这张嘴唇的素描逐渐显山露水,围观的人都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观看起来,束斯文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真像啊!越来越像!”有人感叹。

    “虽然说就画了一张嘴,但我感觉束校长的眼睛鼻子就自动长在上头了一样,我自己能脑补出来了!”

    束斯文这一次说不出什么否定的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像,他的嘴其实是有点歪的,但他在人前会努力控制,在镜子前练习过许多次,他知道有意的控制会让他的嘴唇看上去稍显严肃地紧抿。他其实很欣赏这种状态,因为会增添他身为校长的威仪。

    而季辞竟然捕捉到了这个特征。

    不过,他并不觉得季辞洞悉了他这个秘密,她只不过是掌握了类似照相机的绘画技巧罢了。

    “季妹妹,”束斯文问,“为什么画我画一张嘴就够了?”

    季辞低着头,笔尖划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 “你想知道?”

    “当然。”

    “我说话很直的,你别后悔啊。”

    “我后悔什么!”束斯文慷慨地说,“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我真说了?”

    “说吧季妹妹!”束斯文以一种垂涎三尺的口吻说,“季妹妹就喜欢吊人胃口,把我们搞得心焦火燎。”

    “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优势器官,狗用鼻子,猫用耳朵,鹰用眼睛。你呢,你是用嘴。”

    “哦?还有这种说法?”束斯文眯起眼睛,“什么意思?季妹妹讲给我听听。”

    “嗯哼!”陈川在一旁用力清了清嗓子。

    束斯文道:“小陈总,你少来这套,一边儿去,让季妹妹说。”又哄季辞:“不管他的啊,你说你的。”

    陈川哼了一声:“我是为你好。”

    束斯文:“滚滚滚!”

    季辞笔下依然没停,慢悠悠道:“你这个人,欲望很重。”她把“欲望”两个字强调得很重,顿时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束斯文目光一紧,感觉出不是什么好话了,但是他一路催着赶着让季辞说的,现在也让她闭嘴,未免太不大气。

    季辞接着道:“你所有的欲望,都集中在一张嘴上,不管想要什么,都先用嘴巴去尝。”

    “你喜欢吃,尤其喜欢重口味的,酸的、辣的,你是不是吃稀饭都要和豆瓣酱进去?”

    束斯文没有说话,也就是默认了。

    “你喜欢喝酒,更喜欢浓香型的白酒,味道轻的你都觉得没意思。”

    “就这些啊?”听到这里,束斯文反而放轻松了,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手指向众人:“在座的各位都晓得,季妹妹之前没见过我,是不是小陈总告诉你的啊?”

    陈川一个人被排挤在了一边,自己倒了杯啤酒慢吞吞喝,闻言反对道:“这个局本来就是临时组的,我哪里有时间跟她讲这些?再说了,哪个晓得你还要她给你画画?”

    束斯文觉得有道理,点头认可,适当给季辞一些赞许:“那季妹妹确实厉害哈,有点看相算命的意思了是不是?”

    几个女生听得意犹未尽,催季辞:“还有没有啊?他们屁话太多,你还没说完吧?”

    季辞点点头:“没说完。”又问束斯文:“你还要听吗?”

    都被架到这里了,束斯文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豪气道:“听!老君观算命都还收三十一卦呢,今天江城第一美女又给我画画又给我算命,还不收钱,这种天大的好处我到哪里找去?”

    季辞道:“你喜欢钱,喜欢纸币、黄金,你喜欢用嘴亲它们,支付宝你是不是也亲过屏幕?”

    众人大笑不止,束斯文理直气壮地摊手:“不是我说,在座的各位,哪个不喜欢钱?”

    季辞道:“你还喜欢说,喜欢给人上课。”

    束斯文大笑:“我是办学校的啊,可不得天天给别人上课吗!”

    雯雯不耐烦地扒拉了他一把:“你让人家说完行不行!”

    季辞道:“喜欢给小姑娘讲大道理,跟男的就要嘴上比个高下,碰到跟你较真的,你就要拉着别人喝酒,一直说到别人认输才行。”

    女生们深以为然地点头,笑道:“束校长确实最喜欢给我们上课!”

    束斯文辩解:“那是点拨你们,让你们人生少走一些弯路!”

    女生们相视一笑,举起杯子:“太感谢束校长咯,敬我们束校长一杯!”

    束斯文现在喝得有点多了,也不在乎她们杯子里装的是白酒还是雪碧,黏黏糊糊笑道:“美女们敬的酒那能不喝吗?干!”

    娃娃脸男生喝多了反应慢一拍,鼓了一下掌说:“季妹妹说得对啊!我们束校长是辩论家,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束斯文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当老师嘛,口条不行那怎么能行呢,你们说是不是?”又凑近季辞,“大美女,这回说完了没有?还有没有看出来别的?”

    季辞正在画最后的部分,纸上的嘴唇厚实、肉感,稍稍张开,季辞细腻地添上口腔之中微露的牙齿和舌头,甚至没有放过牙齿上隐约可见的烟垢酒渍,以及舌头上的白苔。补完之后,场中心思敏感的人,心中都浮上清晰的感觉:是贪婪。还有一种更异样的感觉:好像猪啊!

    季辞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纸笔,抬头道:“酒色财气,刚刚说了三样。”她顿了一下,围观众人不由自主地都把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

    陈川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继续喝酒。

    雯雯大声道:“还有一个‘色’!”

    另外几个男的兴奋搓手:“快讲快讲!”

    束斯文听了刚才那些,已经认定季辞就这两下子,索性点了支烟,一脸“我看你还能讲出什么花儿来”的表情等待下文。

    季辞看着束斯文,道:“你喜欢用嘴去撩姑娘,说好听的话让姑娘高兴,说荤话让姑娘害羞,说难听的话让姑娘害怕,总而言之要让姑娘听你的话。”

    束斯文吐出一口烟气:“你问问他们几个,再问问你陈川哥哥,哪个男的不会这几招?”

    季辞并不顺他的话头,接着道:“你房事上喜欢用嘴,因为你弟弟没你嘴硬。”

    “我扌喿!”束斯文顿时炸了,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跳起来,烟都丢在了地上。周围响起一片同样的声音,只是意味各不相同,有的惊诧,有的八卦吃瓜,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暗称爽。

    “你他妈别一张嘴就瞎说!要不要我今天晚上就让你看看我硬不硬?”束斯文已经恼羞成怒,要不是季辞是个女的,他只怕已经动手了。

    季辞却不气不恼,也并不害怕,慢条斯理拿了桌上一罐啤酒,勾开拉环喝了一口,眼睛毫不闪避地盯着束斯文。

    束斯文却扭头回避了目光,就像害怕被她看穿更多隐私似的。他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起,手也颤动着,像是在忍耐揍季辞一通的冲动。他一眼看到了桌上画着他嘴唇的纸张,一把抓住,用力揉成一团,又似乎嫌不够解恨,加上一只手把这张小纸撕成了碎片。

    然而,他这些行为都被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欲盖弥彰。在座诸人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真被季辞说中了。

    在一片混沌而又暗含危险的气氛中,陈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站起身,带着十足的醉意摇摇晃晃走到束斯文身边,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往他肚子摸过去,醉醺醺道:“让老子现在就来鉴定一下!”

    “扌喿!你有病吧!”束斯文大叫,挣扎起来,然而陈川人高马大,笑哈哈地把他紧紧抱住,一通乱战之后陈川举起右手,大声宣布:“老子摸到了!硬!硬得像铁杵!”

    众人又都笑起来,陈川随机盯住桌上的一个女生:“雪子,你说硬不硬?”

    雪子羞得大骂:“陈川你个傻D!我哪里知道!”她怒气冲冲跑过来狠狠踹了陈川一脚:“问你爸爸去啊!你爸爸晓得!”

    桌上众人顿时笑成一团,连束斯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陈川被踹得跌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疼,“季辞啊!你个没良心的,拉哥哥一把啊!”

    一团哄笑声中,席上的气氛又轻松快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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