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木在晚读中,心情并不平静。

    那个江城日报记者的话始终在他心头敲打:「你一个涉世未深的未成年人,不应该参与这种事情,所以我不能给你。」

    记者告诉叶希木无法从徐晓斌那里得到回应之后,叶希木问记者能不能直接给他徐晓斌的手机号,让他自己去说,记者给了他这个回答。

    这个回答在他听来有些冷酷无情,但他清楚记者很可能是出于好意,也知道不泄露受访者隐私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记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向他释放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信号。

    对于陌生人的帮助,他已经万分感激,可是那句话还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他心口。难道他真的能置身之外吗?把一切托付给律师和袁叔叔,自己什么都不管吗?他害怕自己将来会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尽力。

    可是这些路子都走不通的话,他还能怎么办呢?

    做题已经成为他的肌肉记忆,在6点到9点的三个小时里,纷乱芜杂的思绪当中,他还是把作业与试卷全都做完了。

    下了晚自习,叶希木去校门外的车棚取车,又遇到了孔子牛和孟小眉这对小情侣。叶希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骑车匆匆离开了。

    孔子牛望着叶希木远去的方向,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孟小眉拉拉他的衣角:“怎么啦?”

    孔子牛道:“希木回家,我记得不是这个方向啊……”

    孟小眉道:“也许他有别的事呢?他不是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给他妈妈带一束花吗?”

    “有道理。”孔子牛被说服了,“也许那条路上的花他都看腻了……跟你一样喜新厌旧。”

    孟小眉暴力扯他耳朵:“你有完没完!”

    翟放放和文骁走过来,翟放放扇扇鼻子下的风,“大老远就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受不了了。”

    文骁:“嗯嗯!”

    孔子牛:“受不了就走远点!”

    翟放放道:“偏不。”他拉拉文骁,“来我们一起喊——”

    翟放放和文骁两个人一起捏着嗓子:“璐妈——这里有人——”

    孟小眉也捏着嗓子:“拉屎啦——”

    成功把翟放放和文骁两个人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了,俩人噗地笑了出来。

    翟放放骑着小电驴,驮着文骁,慢吞吞跟骑自行车的孟小眉和孔子牛并肩而行。

    文骁念叨今天叶希木怎么跑那么快,孔子牛给他们讲了自己刚才和孟小眉的对话。

    翟放放道:“可能今天是他妈妈什么特殊的日子。不过也没听他提起过。”

    孟小眉忽然插嘴道:“说个不相关的,有件事让我觉得蛮奇怪。”

    文骁问:“啥事?”

    孟小眉说:“你们注意到叶希木今天打球的时候穿的那件运动服了吗?”

    孔子牛秒速敏感:“你干嘛盯着别人的衣服看!”

    文骁嚷嚷:“眉姐的眼睛是自己的,你不许管她!”

    翟放放:“就是。你不许说了,让眉姐说。”

    孔子牛妥协:“好吧,他衣服咋了?”

    孟小眉激动起来:“你们都没发现吗!叶希木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啊!耐克的,之前没见他穿过。”

    孔子牛急了:“你不但今天看他的衣服,你还天天看他穿了什么衣服!”

    孟小眉怒道:“傻牛!这叫观察能力强,不服憋着!”

    文骁回想了一下,惊叹:“好像真的是,眉姐,你不愧是要考警校的人。”

    翟放放奇怪道:“耐克的衣服咋了?”

    孟小眉瞥了翟放放一眼,说:“耐克的衣服对你来说稀松平常啦,但你什么时候见叶希木穿过?”

    翟放放一拍脑袋,“啊呀,真是。我记得叶希木说过,他平时穿的运动服都是他爸单位逢年过节发的,基本上都是李宁和鸿星尔克。”

    孟小眉道:“对呀对呀。而且你们不觉得他今天穿的这件特别合身吗?颜色也很配他。不是我看不起各位,在挑衣服上在座的各位都是——”她双手脱把,向空中竖起两根小拇指。

    翟放放警觉:“不会是李佳苗买的吧?”

    文骁说:“不可能!叶希木不喜欢收别人礼物的,别说李佳苗了,大哥买给他他也不会要的吧?”

    孔子牛不满道:“你们这些八卦的人,是不是想多了?”

    文骁沉吟:“那眉姐的意思是……”

    孟小眉说:“我也不知道哦。”她望着前方一直延伸进无边黑暗中的大路,“我总觉得他爸爸那件事,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

    叶希木在季家老屋前面焦急地等待。

    九点多钟,他到季家老屋的时候季婆婆已经睡下,老屋里见不着光亮,只有外面墙壁上挂着的电灯亮着。

    打开手机对话框,季辞回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几天前,季婆婆出院回家的时候。季辞在花盆里找到了他放在那里的钥匙,并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面,花盆里的蘑菇已经完全萎缩,一滩烂泥一样瘫在钥匙上面。

    叶希木分辨不出季辞是在告诉他钥匙已经找到,还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谴责。他只好四平八稳地回复:「祝季婆婆身体康健!」

    季辞没有再回复。

    今天早上,他突然看到家里的月历还停留在三月份。月历平时都是父亲在翻,现在父亲不在家,四月过去了这么多天,他才想起来。

    把月历翻到四月,他拿笔在月历上标注一些时间死线,记录父亲已经被拘留了多少天,警方的侦查工作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完成。

    笔尖移到4月12号,也就是明天,他突然想起季辞该飞走了。

    找季婆婆的那天,季辞告诉他,她把机票延期到了4月12号。

    时间过得好快。他发了一阵子呆,最后在12号上重重涂了几个圈,画了一架很胖的小飞机。

    在下晚自习之前,他最终做出了最后再找一次季辞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叶希木觉得对季辞冒犯且愧疚,所以他想如果能面谈就面谈。

    他决定去季家老屋等季辞。如果季辞明天走,那她今晚应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她会回季家老屋来,再陪至亲季婆婆一个晚上吧?

    怀着这样的期待,叶希木来到季家老屋等季辞。

    如果季辞不回来,他只好微信上说。只是在他看来,见面或许还有一成的把握,微信上就微乎其微了。

    然而季辞并不在老屋。

    他看着季辞的微信出神了一阵子之后,又点开了她的朋友圈,意外发现她在昨天发了一条新的内容。

    季辞的朋友圈没有做时间限制,也没有刻意屏蔽他,他甚至能看到季辞在去年朋友圈功能刚上线时发的东西。她很少写文案,通常只发照片,内容主要是她在国外的日常生活,美丽的和滑稽搞怪的各占一半。她一直很活跃,每天都会发,有时候甚至一天发几条,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回到江城。最新的这条是她回来后发的第一条朋友圈。

    这条和过去的风格很不一样。她拍了季家老屋修复之后的样子,还附上了多年前的老照片。她难得地写了一句话,但是西语。叶希木用翻译器翻译了一下,发现内容是:「如果我论文改写这个,Valerio能让我过吗?」

    一阵惊喜不知来由地掠过心头。季辞的毕业论文要写老屋的改造吗?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花更多时间在老屋上,从而在江城留更长一段时间?

    但如果她真的修改了行程计划,是不是意味着她今晚不会回老屋来了?想到这里叶希木的心又沉了下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微信上问一问季辞,可是他担心自己一旦问了,以季辞的脾气,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就这样焦灼地徘徊了十几分钟,老街破旧的公路上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来了一辆车——不对,有两辆。季辞不是骑摩托的吗?这车是她的吗?

    但两辆车径直冲着季家老屋而来,就算是季辞,也不止她一个人。叶希木把自己藏进了阴影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季家老屋前的路边,一辆奔驰,一辆的标志很陌生,但是有印象。叶希木很快想起来是现在特别火的特斯拉,翟放放的梦中情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特斯拉的真车,没想到江城居然有。

    两辆车上分别走下来一个人,一个是季辞,另一个他不认识,是个穿着衬衣西裤、高大帅气的男子,年龄与季辞相仿。

    衬衣男子沿着老屋院墙周围走着,似是在检查新修墙的质量。他和季辞说话的语气熟稔亲昵,聊了几句,他忽然抓住季辞的手,带着她往老屋旁边走。

    叶希木懵了一下,又担心他对季辞不轨,就也跟了过去,却看到他正在开隔壁那座已经破败多年的老屋的铁门。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让叶希木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他曾经是那座老屋的主人。

    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叶希木慢慢退了开去,独自又踅回季家老屋大门旁边。

    他注意到季辞开的那辆奔驰车是崭新的,还没有挂牌照,只在挡风玻璃下放了张临牌。

    季辞买了新车,看来是打算在江城留下来了。他好像有点高兴,却又不怎么高兴。

    没过多久,季辞和衬衣男子又走了回来,看起来季辞要去开那辆奔驰新车。然而衬衣男子从季辞身后抱住了她,很亲密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季辞就笑着走开了,把驾驶位让给了他。

    原来季辞有男朋友,叶希木想。也是,她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衬衣男子上车时,墙边的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叶希木更加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相貌。炸花眼尾,标准M形的嘴唇,是很风流寡情的长相,但让叶希木更意外的是这个长相让他感觉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车往后院开去了。叶希木独自在路边的阴影里,胡乱地想着一些事情。一只流浪的母狗带着一只小狗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做出了乞食的样子。但叶希木没有食物可以分享给它们,母狗和小狗等了好一会儿,失望地走了。它们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找到食物了,身体扁扁的,母狗甚至能看到肋间的骨头。叶希木感到抱歉。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希木被一阵特殊的汽车启动的声音从恍惚中拖回了现实。特斯拉雪亮的大灯亮了起来,随即开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季辞的男朋友自己走了吗?叶希木的思绪还有些迟钝,季辞还在不在?她会从后门进老屋,还是走前门?他是不是应该去后面找季辞?

    脚步迈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季辞独自沿着院墙走了过来。她似乎也在出神,想着什么事情,都走到跟前了,依然没有发现他。

    叶希木于是叫了她一声:“季辞。”

    她果然吃了一惊,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停车的地方。

    “叶希木?这都几点了,你来做什么?”她忽然预料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不会又是为了那个徐什么的来找我吧?”

    很难开口,但叶希木已经在漫长而折磨的等待中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徐晓斌。”他说,“我找了律师还有别的人,都没有办法联系上徐晓斌。所以……还是想来找你,或许你能找到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我上哪儿找去!”季辞不耐烦地打断他。她本就心情不好,更难容忍叶希木为了同一件事反反复复地纠缠。

    “你妈妈的手机……或者电脑,或者通讯录,她肯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见过我妈的手机。”季辞粗鲁地说,“别的也没有,要有我早看到了。”

    “可以麻烦你再找找吗……”他近乎央求。

    “叶希木,我现在还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赶人!”

    叶希木沉默了下来。

    季辞拿着钥匙开门,锁是好几年前的产物了,十分难开。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帮助叶希木,抑或是因为陈川的事心烦意乱,季辞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开,烦躁到甚至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她暴躁地把钥匙摔在了地上。

    “别以为我故意不告诉你,因为我妈留下的那些烂摊子,我跟律师都快把她家里和公司翻个底朝天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还想让我怎样?凭空给你变一个出来?”

    “再说了,你这么执着要一个手机号有什么用?别说徐晓斌,就算是我,一个陌生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一堆,我也要么拉黑要么报警!”

    过了好一会儿,叶希木说:“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季辞点起一支烟,靠在墙上不说话。她烦透了。

    叶希木弯腰从地上捡起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按着锁环尝试了三四次,这把满是锈迹的锁“咔哒”一声,终于开了。

    季辞拿起锁推开门,冷淡道:“谢谢。”

    一只脚踩进门槛,忽然转身,问叶希木:“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我妈一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迟老师帮我找了个记者,记者也说以前要找徐晓斌,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你妈妈牵线搭桥。”

    季辞哼了一声,“‘最好最快’,连记者都这么说。”她冷笑道,“没想到我妈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迟万生给你找人都联系不上的徐晓斌,我妈就一定能‘牵线搭桥’啊?我妈跟徐晓斌是多好的关系啊?”

    说着,她抬头挑衅似的望了一眼叶希木。

    叶希木脸上掠过一丝不寻常的神色,欲言又止。

    他恰好站在电灯下面,而季辞恰好捕捉到了他这一闪而过的微妙神情。

    她立即警觉起来:“你知道什么是吧?你说说,我妈跟徐晓斌是什么关系?”

    叶希木张了张嘴,最终说:“我不知道。”

    季辞倏然把烟丢在地上,上前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恶狠狠命令道:“说啊!”

    叶希木依然紧闭着嘴唇,眼睛里反而透出几分绝不会屈服的凛然神情。

    季辞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和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她推了他一把,道:“看来你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行,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吧。”

    “你认为我妈和徐晓斌,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对不对?”

    叶希木的表情果然现出一个不受控制的、诚实的波动。

    季辞点点头,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好你个叶希木,你一早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来找我的吧?你还挺能装的。”她伸手指向外边,“滚!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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