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木要发疯。

    一口饭已经到了嘴边,都准备张嘴了,他硬生生把勺子放了下去。

    文骁还在添油加醋,低声埋怨:“你刚才干嘛不说!害我丢脸!”

    叶希木说:“我……”看到季辞笑意盈盈的脸——他意识到她就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断头题,她还在幸灾乐祸,管杀不管埋。

    叶希木绞尽脑汁思考着,要怎么解释,才能合情合理,坦诚而又不伤害其他人的感情?

    孔子牛翟放放和文骁知道迟万生带他见过季辞,但不知道自己之后和季辞的接触。更困难的是李佳苗——

    “你们认识?!”李佳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迟老师……”

    “我高三时候的班主任是迟万生。”

    叶希木被季辞截断了话头。季辞拿起柠檬水的杯子,道:“在医院的时候见过迟万生,叶希木也在,迟万生给我介绍了一下。”

    叶希木看了眼季辞,她这时候倒是笑得客气,笑出了一副和他萍水相逢的光风霁月。

    孔子牛几个依稀记得迟万生带叶希木见季辞好像不是在病房,但又觉得是不是病房似乎无关紧要,于是纷纷微带迷茫地点头表示认可。

    李佳苗闻言一想,有些羞窘地说:“你原来见过他啊,那你也不跟我说。”

    季辞道:“我倒是想说,但你好像不想我提。”

    李佳苗一回想,想起季辞确实问过她“小男朋友”的事,被她害羞避开了。她脸上一红,站起身:“我去拿饭!”

    翟放放道:“我跟你一起去!”

    季辞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个一路去了取餐处。店子里人太多,翟放放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挡住可能会撞上她的人。

    季辞转回头,和对面的孔子牛还有孟小眉面面相觑,感觉季辞脸上闪着问号,孔子牛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老翟也算是进步了。”孟小眉小声对季辞说:“太明显了是不是?”

    文骁口无遮拦,指着孔子牛和孟小眉说:“他俩是一对,翟放放喜欢李佳苗,李佳苗喜欢叶希木,姐姐,这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

    季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希木无语望天,“文骁!”他说,“对李佳苗来说,学习是第一位的,你别再说她喜欢我了,她会有压力。”

    “我又没有当着她的面说。”文骁狡黠地笑,“我给姐姐讲讲我们之间的关系。”

    叶希木无话可说,默默叹一口气,又挖一勺炒饭,准备吃下去。

    季辞问文骁几个:“喜欢他的人多不多啊?”她依然抱着柠檬水的杯子,指尖对向叶希木。

    什么跟什么?叶希木的表情僵住,送到嘴边的勺子又掉了下去。

    他盯着季辞,眼睛里写满疑问,季辞却当没看见,含笑期待地望着文骁。

    文骁思考了一下,惊讶地说:“好像真不多诶,除了李佳苗,我还真不知道有谁。”

    “哦?”季辞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啊?”

    文骁认真想了想,又看看叶希木,说:“可能觉得他读书太专心,不解风情吧?”

    叶希木听不下去了,“要不换个话题吧?”

    孟小眉激情举手:“这题我会!”她说,“我听女生群讨论过,她们觉得叶希木对谁都很好,太中央空调了!”她向叶希木挤挤眼睛,“叶希木,你好好反省反省!”

    “这都什么……”叶希木干脆放下勺子,他看了眼季辞,这饭还吃不吃了。

    孔子牛好似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就说,咱们希木这么好一个人,怎么桃花这么枯呢。”他蹭了一下孟小眉,“你怎么不早点告诉他?”

    孟小眉嘁了一声,说:“为啥要告诉他?咱们这种学废谈谈恋爱就算了,让希木谈恋爱,那就是暴殄天物啊,是整个社会的损失!”

    孔子牛信服地点头:“老婆说得对啊!”

    “我去当和尚得了。”叶希木嘀咕,“离谱。”

    季辞看着叶希木,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和李霄阳的事情。原来大家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吗?

    她至今无法理解迟万生为什么那么厌恶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家长联名举报她、逼得她退学。

    原来自己当年对李霄阳的行为,大家真的觉得十恶不赦。

    但她现在依然执迷不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佳苗和翟放放一起端了两盘炒饭和三盘炒菜过来。

    李佳苗说:“姐姐,不是我请你吃饭吗?你怎么还自己偷偷点了三样炒菜?”

    季辞笑道:“为了感谢你的同学们和我一起拼桌,不然我还吃不上鳝片炒饭。”

    文骁几人热情欢呼。叶希木看看自己面前的青椒鸡蛋炒饭,再看看三盘炒菜,一盘炒土鸡,一盘小炒黄牛肉,一盘回锅肉,荤得分量十足。他看了一眼季辞,季辞也正好云淡风轻对看他一眼,示意他吃。

    少年们胃口很好,多出来的三样炒菜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吃饭期间翟放放问了很多出国留学申请和国外生活成本的问题,因为他父母希望他念完大学之后出国读研。李佳苗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孔子牛和孟小眉则对欧洲旅行更为好奇,反而是叶希木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默默吃了很多。

    一顿饭吃完,高三生们继续赶回去上晚读,出店门时,季辞看到叶希木走在她前面,个子高高的,头发还是偏长。

    她靠近一些,却像是在跟虚空说话一样,道:“还没去剪?”

    叶希木也没回头,没放慢脚步,说:“明天才放假。”

    季辞道:“胃口不错,身体好了?”

    叶希木说:“嗯。”

    过了一会,他也问:“你的手呢?”

    “没事。”

    然后没有再说话。离开店门,天色已经晦暗下来,大家道了别,就彼此分开。

    *

    季辞开车回了老屋,家婆正在房间里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小狗颠颠地跑过来往她腿上扒拉,她俯下身摸摸狗头,小狗就舔她的手。小狗长很快,每次回家,都感觉比之前大一圈儿。

    “吱溜儿回来啦?茶壶里有新泡的茶。”

    一切都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季辞跑多远,离开多久,回来后家婆总会这样和她打招呼。

    季辞嗯了一声,过去搂住家婆的脖子,“家婆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啦。”家婆试图把季辞的胳膊拉开,季辞在她脸上用力叭了一口。

    “我找回我妈的微信了。”季辞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不过上面的联系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知道我妈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哪个吗?”

    家婆摇摇头,“她的朋友五湖四海,我哪里晓得。”

    季辞看着手机上空白的微信界面,叹了口气。好处是她看到了母亲的朋友圈,满满的全都是她出席各种活动、到处去游玩的照片。她可以通过点赞和评论缩小母亲社交圈的筛选范围。

    她把母亲的联系人翻了一遍,确认徐晓斌不在其中。又把母亲朋友圈的照片都看了一遍,母亲看上去和她五年前见到时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年轻一些。但是她的修图痕迹太重了,不但掩盖了岁月的痕迹,也掩盖了她脸上鲜活生动的细节。季辞依然觉得有一些陌生。

    “咱们这边有懂得看阴阳八卦之类东西的人吗?”季辞问。

    家婆抬起头:“你要做什么?”

    “写论文要用嘛。”季辞说,“咱们这边造房子不都要让人看一看吗?”

    “现在早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家婆说,若有所思,“我小时候,龙王庙那边有一个很会的,现在应该九十几了吧,龙王庙这几年变化很大,不晓得人还在不在。”

    季辞回到前院的工作室——她专门设计了一间作为她的工作室,里面有一张很长的桌子,是她请木工定制的,桌上放着许多设计图纸。桌子旁边放着几个画架,她坐到其中一个画架前,打开手机上的临时笔记本,把里面的一张临时草图一笔一划地转描到了一张空白画纸上。

    图案狭长,里头笔画弯弯曲曲,粗细不均,像是图画,又似文字,两侧有两条长长的飘带,整体像是一个头戴官帽、身披法袍、杀气腾腾的神官。

    季辞越看,越觉得像是一枚复杂的符咒。

    *

    八小时三十分钟前。

    季辞已经等得怒火丛生。她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五,距离她要求的十一点前又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她知道徐晓斌在整她,消耗她的耐心,挑逗她的情绪,测试她的服从性,试探她的底线。

    她抬头看,会议室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正像一只阴暗的眼睛,无时无刻地窥视着她。她相信徐晓斌正在注视着她,他肯定能看到。

    这个破楼处处都有监控摄像头。

    她还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她蓦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

    女士洗手间里挺干净,可能因为这一层都是徐晓斌自己的领域,几乎没有别人。

    季辞宁可待在这种污秽之地,都不愿意再在遍地摄像头的会议室里待上一秒。

    季辞走进一个单独的隔间,把马桶盖盖上,坐在了上面。可能这里是徐晓斌接待重要宾客的地方,洗手间的规格做得挺高,和星级酒店水准差不多,每一个单间都是封闭的。

    她拿出了一支烟来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

    抽完了一支,她又点上一支。

    她听见有人走了进来,隔会儿又来了一个人,后来的人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了。两个人开始说话,说的是江城方言,而且是很土的、不是年轻人说的那种。她意识到是保洁阿姨。

    其中一个听起来资格老一些,在教育另外一个说话有一些畏畏缩缩的人。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她们离季辞藏身的这个隔间很近,季辞还是能听个大概。

    “跟你说了老板屋里那个关公像不要碰,别的地方都要仔仔细细地擦,那个地方不用你管。”

    “我没碰关公像,我就擦那个台子。”

    “台子也碰不得!你真是没见过世面,那都是老板们专门请人布的风水阵,你一碰,就破啦!”

    “那怎么办……”那个阿姨的声音听起来要哭了。

    “好在我去得早,看到你在擦就把你喊停了。要是给老板看到,你又要被赶起走!”

    快要哭的阿姨说了句什么,季辞没听清楚,大约是问会不会扣工资什么的。

    “你就老实搞吧。”资格老的阿姨叹气说,“我不会报上去的,我也是受不了,这才个把月,老板赶走了两个勤快人。你再走,我找不到人帮忙了。”

    她再次苦口婆心地叮嘱:“离那个台子远点儿,不消你擦,老板儿自己会想办法搞干净。”

    两个阿姨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收拾了一下拖把扫帚,就又出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等洗手间里安静下来,季辞手中一动,长长的烟灰一下子塌了下来。她垂眸一看,原来是一直没抽,手中的烟已经燃完了。

    个把月。

    徐晓斌为什么要在一个月之中,赶走两个勤勤恳恳打扫关公像的保洁阿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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