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大清早踏进校门开始,叶希木就又感受到了各种异样的目光。

    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父亲刚被拘捕的那段时间,他起初几次回学校,也都这样被各种目光注视着,窃窃私议着。

    不知道又有什么关于自己的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他昨天被季辞送回家之后,就一直专注在学习上,没怎么看手机。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之后,叶希木对待这些目光已经坦然许多。攥了攥衣兜中的手机,他感觉也没有什么兴趣去了解。黄律师早上已经通知他父亲今天会回家,其他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于是迎上其他人的目光,径直向教室走去。

    只是才到走廊上,就被已经等在那里的璐妈拦了下来,叫他跟自己一起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璐妈,还有年级主任饶世敬。

    外面有好奇的学生探头探脑,璐妈把他们赶走,关上了办公室门。她打量叶希木:“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叶希木说:“昨天。”

    璐妈和饶世敬交换一个眼神,饶世敬说:“肯定不是啊,照片里那个人的头发比他之前短些,又比今天的长些。”

    璐妈说:“不见得,那个发型就是要长一点的头发。”她又求证式地问叶希木:“你最近没去不该去的地方吧?”

    叶希木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他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除了季辞家里,还有敖小女太太山上,没去过其他地方,遂摇头说:“没有。”

    “酒吧什么的地方没有去过?”

    “没有。”

    “不可以撒谎知道吗?”

    “没有撒谎。”

    璐妈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把桌上的平板电脑拿起来,展示出一张照片给叶希木看,“这个人不是你吧?”

    叶希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摇头:“不是。”

    饶世敬道:“那你认识这个人吗?和你蛮像。”

    叶希木心里其实有数,和他这么像的人,只能是敖凤。他想了一下,还是摇头:“太糊了,看不出来。”

    饶世敬道:“行,你回去吧。对这种谣言,我们学校已经帮你报警了。你这段时间不要理睬那些流言蜚语,好好学习。”

    璐妈说:“如果觉得干扰太多,就来办公楼的学习室学习,我给你钥匙。”

    叶希木点点头说好的,又道:“我爸爸今天就要回家了,谢谢老师们帮忙。”说着向璐妈和饶世敬鞠了一躬。

    璐妈和饶世敬都很惊喜:“终于回家了?那太好了。”

    璐妈道:“叶希木,加油啊,三模也只剩22天了,这回你可没有任何理由缺考了!”

    *

    叶希木进教室的时间晚了五分钟,7:05。

    孔子牛低声问:“希木,你没事吧?”文骁也担忧地望着他。

    叶希木摇摇头:“没事。”

    璐妈前后脚踏进了教室,黑着脸开始收手机。

    璐妈说:“最近有些混淆黑白的传闻,各位都是长了脑子的人,希望各位不信谣,不传谣。”

    璐妈这么一说,班上的人也就都心知肚明了,之前笼罩在教室上空的那股子怪异气氛,随之一扫而空。

    然而,那张照片上的字却还在叶希木心中反复回响。走上讲台把手机投进整理箱的时候,还被璐妈提醒了一句:“静音或者关机。”

    他思考的不是这件事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而是这张照片到底是谁发的?为什么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发?

    照片里的敖凤脸上还没有伤痕,显然在季辞坠江那晚之前,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为什么早不发晚不发,偏偏挑现在这个时间发?

    照片里没有打敖凤的名字,而是指向他和父亲,所以针对的要么是父亲,要么就是他。

    但如果针对的是父亲,那只能是徐晓斌的手笔。但徐晓斌要真想给父亲找麻烦,何必让人撤诉?

    所以针对父亲的这个逻辑不合理。

    那只能是针对自己。敖凤和自己的长相其实并不像,但那张照片选择了一个特殊的角度,把相似放到最大,说明在网上发照片的人,对自己相当了解。

    那会是谁呢?图什么?

    叶希木心中漫无头绪,最终还是抽出一套疑难题集,在这个周围书声琅琅的早自习上做了起来。

    *

    黄鹤升的时间很不好约,他近期好几个案子挤在一起开庭,人一直在峡江市。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他来江城出差的机会,正是周五,叶成林就约了他晚上在江滨美食城搓一顿。

    叶成林叫了袁礼旺一起,在美食城挑了一家环境相对还可以的餐馆,名叫“长江情·活鱼馆”。这家餐馆主打各种淡水鱼菜品,最出名的是黄辣丁炖酸菜豆腐,胖头鱼和人工养殖的娃娃鱼也做得风味十足。

    黄鹤升加班加到快九点,进馆子的时候叶成林走出去招呼他,给他装了根烟。这家馆子地方还比较大,大堂有十几张桌子,另外有三四个包厢。因为是周末的晚上,这时候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吵吵闹闹。叶成林来得早,占了一张靠角落的比较清静的桌子。

    黄鹤升把西装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笑道:“怎么还找这么好的地方?”

    叶成林道:“这哪里好?在江城也就算中等八样吧,跟你们峡江市的更不能比。”

    黄鹤升揶揄道:“我怕你等会儿没得钱结账,老板儿要我们去洗碗撒!”他做叶成林的律师,早就摸清了叶成林的经济状况,连他裤兜子里有几个分子钱都一清二楚。叶成林是个外向直接的人,这段时间两个人也混熟了,黄鹤升知道他开得起玩笑。

    叶成林笑哈哈道:“那您放心,您的碗都包给我洗!”

    袁礼旺笑道:“我腿子瘸了,也得你给我洗。”

    叶成林说:“你在旁边给老板儿唱歌儿赔礼道歉。”

    三个人笑了一阵。黄鹤升说:“老叶,听说你前两天才办了白事?”

    叶成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肃重沉默,很深地叹了口气,把烟头丢进装着半杯水的纸杯里,说:“大舅子两口子一起走了,就剩个儿子,儿子比希木也就大两岁,担不起事。我要是不去帮忙办事,也没人能办了。”

    他简单地给黄鹤升和袁礼旺说了下情况,这件事警方也介入了,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敖凤的母亲来住院的时候,就把百草枯偷偷带了过来,很可能早就存了和敖堂一起喝药自杀的心思。但ICU里看护严密,对家属探望也有限制,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等到敖堂从ICU出来,两口子就趁敖凤出去后饮毒自尽,他们觉得打了麻药之后喝药就不会疼。敖凤恳求医院施救,但两人本来就重疾缠身,那些施救方式也只是徒增他们的痛苦。最终敖凤只能选择让父母二人以最平静安详的方式去世。

    黄鹤升和袁礼旺都听得心情沉重,纵是黄鹤升长年做律师,见过许多命运悲苦的当事人,也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案子。

    袁礼旺说:“喝酒吧!”他把黄鹤升和叶成林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人的命,天注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的人还要往下活。”

    他饮下一口酒,说:“你们看丧歌怎么唱的?‘有生~哎~必有死,早终~哎~非命促。昨暮~哎~同为人,今旦~哎~在鬼录……千秋~哎~万岁后,谁知~哎~荣与辱?但恨~哎~在世时,饮酒~哎~不得足。’”他用两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低沉着嗓子把这一段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来来来,喝酒喝酒!”

    黄鹤升和叶成林都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黄鹤升饶有兴致地问:“这不是陶渊明的诗吗?还能当丧歌唱出来?”

    叶成林道:“老袁没得事就喜欢研究我们江城这边儿的民俗文化,丧歌也蛮会唱。我这回办白事,他半夜还去帮忙唱了个把小时。”

    袁礼旺解释说:“我们这边儿的丧歌歌词,蛮多都是从古诗词和演义小说里头来的。几千年传承的文化,不就是讲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教人怎么种瓜点豆过日子嘛。”

    丧歌调很简单,就一个调子一个节奏循环往复地唱,黄鹤升学着袁礼旺的腔调,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用手指在桌上打节拍,唱道:“亲戚~哎~或余悲,他人~哎~亦已歌。死去~哎~何所道,托体~哎~同山阿。”

    袁礼旺赞叹道:“黄律师,您这学得也太快了,直接出师了啊!”

    黄鹤升笑道:“献丑献丑。看我小孩的课本,记得这几句。”

    叶成林又点起一支烟,烟雾里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孔显得格外沧桑。他道:“这些词都劝我们想开点,我反正是想不开。我老婆、我大舅子一家人好好的,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变成这么一副样子,哪个想得开?我不会放过姓徐的。”

    袁礼旺劝道:“老叶,你就消停点儿吧,不考虑自己就算了,怎么说也不能再影响希木的高考。”

    黄鹤升拈着烟,沉思着,道:“说句蛮冷血的话,我们改变不了历史进程。社会必然要进步,社会进步总会以一部分人利益的牺牲为代价。老叶,不是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而是你不能去搞个人英雄主义。你要相信法律,相信组织。从长远来说,社会的公平正义终究要实现的。”

    叶成林听着黄鹤升的话,猛烈地吸一口烟,双颊都深深地陷落下去。

    三个中年男人的饭桌一时间陷入无解的沉默,突然之间门口一阵骚动,一群女人走了进来。她们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个个衣着得体,气质不俗。她们一进来就吸引了馆子里许多人的目光,旁边桌上有人低声惊呼:“嚯,娘子军!”

    她们中间有人见到了黄鹤升,专门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袁礼旺问黄鹤升:“黄律师认得她们?”

    黄鹤升道:“以前的客户,一个女老板,做服装生意的。”

    叶成林道:“其实她们个个都开的有公司。”

    黄鹤升道:“你也认得她们?”

    叶成林摇头道:“不认识,但我晓得她们,之前查徐晓斌的时候听说的,就是江城开公司的一群女老板,自己组的一个小团体,取了个名字叫‘木兰花’。”

    黄鹤升道:“嚯,那蛮厉害啊。”

    叶成林道:“她们现在就少一个人,就是季——”他突然打住了话头。黄鹤升和袁礼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走在这群女老板最后面、跟在一个穿着黑丝绒西装中年女子身边的,那个最年轻的长发女孩。

    “原来是她。”叶成林低声自言自语地说。

    难怪那天在医院看到的时候,会觉得那么眼熟。

    袁礼旺问:“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也自己开公司了?”

    叶成林冷着脸说:“她不是,她应该是季颖的姑娘。”

    “季颖?”黄鹤升道,“是不是上个月出事的那个?”

    叶成林点头,“对。”

    “听说是蛮厉害的人物啊?”黄鹤升道,“不是说江城蛮多投资项目都是她介绍进来的?”

    叶成林冷笑一声,“那确实。”他说,“徐晓斌也是她带进来的。”

    年轻的长发女孩和黑丝绒西装女子交谈着,款款走进了包厢。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染黑,那天在医院天台上看到的脏辫也拆了,看上去比之前循规蹈矩了不少——或许是为了融入这个群体。

    包厢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

    这时候,一道穿着黑白校服的身影走进餐馆,单肩挂着书包,站在门口张望。

    黄鹤升的座位朝向门口,率先发现了他,站起来招手喊道:“过来,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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