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之间的气氛,就仿佛冻在冰天雪地之中。

    叶希木挨了父亲一下,一声都没有吭气,也没有动一下。他站得笔挺昂然,示意他并不屈服,但他移开了目光,平静地看向空处,以示对父亲的尊重,以及不记仇恨。

    借着旁边餐馆屋檐下的户外照明灯,叶成林看到了叶希木嘴角的血迹。他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但他是个一根筋的人,是一个直挺挺硬邦邦的人,他不会转弯,也不知道怎么缓和矛盾,尤其是对亲近的人。亡妻敖丽和他的性格完全互补,她聪明、俏皮,总能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两人结婚十余年,竟然没有红过一次脸。而儿子叶希木,虽然也叛逆过一段时间,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跟他把道理讲通了,他就愿意听话。

    但今天晚上,道理怎么就讲不通?

    叶成林不可能向儿子道歉,唯一能化解矛盾的或许只剩下时间。他终于开口打破僵局:“走,回去。”

    叶希木没说什么,沉默地跟他一同走出小巷。走到活鱼馆门口,叶成林停下脚步,伸手碰了一下叶希木的脸颊。

    叶希木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人,以前叛逆的时候也没少挨父亲的教训。刚才父亲的那一下虽然下了狠手,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只是麻木。但父亲的手指很粗,常年巡山护林工作让他的皮肤变成坚硬的角质,刮在脸上火辣辣的。

    叶成林问:“还疼不疼?”

    叶希木摇头。

    叶成林看起来心里也不好受,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叶希木点点头。父亲进去后,他往旁边挪了挪,站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感觉有一点肿。餐馆里面灯光亮,他这样进去,恐怕会让父亲不好做人,也让黄律师和袁叔叔心情受到影响。

    不知道季辞现在怎么样了。

    他忍不住往活鱼馆里面看去,季辞之前吃饭的那个包厢人已经走空了,几个服务员在正在打扫,重新铺桌布和餐具。餐馆大堂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幸好她走了,没有听到父亲说的那些话。

    季辞否定了去找敖凤和他有关,这让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但季辞的否认并没有动摇他的想法,他依然觉得那张照片是徐晓斌发出来的,最终针对的是季辞。

    但是徐晓斌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心里还没什么概念。但从眼前的结果来看,他至少成功激怒了父亲。他和季辞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那么厌恶季颖,而且把对季颖的厌恶延续到了季辞身上。

    从刚才和父亲的对话中,他才知道父亲竟然连徐晓斌和季颖有个孩子的事情都清楚,父亲居然调查了徐晓斌那么多事情。相应的,徐晓斌也一定知道父亲的很多事情,包括他对季颖的厌恶。

    难道徐晓斌很爽快地把父亲放出来,也是为了让季辞看看,她所救出来的父亲,是怎样仇视她的吗?

    叶希木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寒,看来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他需要尽快向父亲解释清楚事情的缘由。

    正在门边暗处想着,父亲拎着他的书包,和黄律师、袁叔叔一同走了出来。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跟他们说的,看起来三个人聊天的气氛很好。黄律师看到他,又热情地邀请他考完试后去他家做客。

    黄律师本来打算打个车直接回峡江市自己的家,没想到白天那个客户又打了电话过来,他不得不在江城再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帮客户把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父亲和袁叔叔先前开了车过来,袁叔叔的车,父亲帮他开,他们就说先送黄律师去他预定的酒店。

    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停车场走去,叶希木跟在他们身后。

    然而一进停车场,叶希木就完完全全僵住了。叶成林、黄鹤升、袁礼旺三个人也先后停下了脚步。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江滨美食城的食客散去不少,停车场空了许多。

    一辆黑色的奔驰GLK异常突兀地停在正对停车场入口的停车位上,一个年轻姑娘靠在车头上,披着一件长西装外套,江风扬起她比江水还要迤逦的长发,露出一张冷清又艳丽的面孔。

    是季辞。

    停车场里依然能听到美食城里未央的喧哗人声,烟熏火燎的气息不时被夜风送至此处,愈发显得此时静得不同寻常。

    毋庸置疑,她站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待他们。

    季辞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四个人身上,最终落向叶希木。

    叶希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父亲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量向左施加,迫使他改变方向,避开季辞。

    从肩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强,但他执拗地抗拒着。

    他感到季辞望着他的眼睛里浮动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忧愁,又像是嗔恚,似怨恨,又似孤傲,是他过去所不熟悉的阴暗情绪,也令他心中揪起。

    “叶希木!”父亲低声催促,也是警告。黄律师向他看过来,袁叔叔也提醒了一句:“希木!”

    “叶希木。”季辞开了口,声音很轻,飘渺着,幽魂一般,“可以送我回家吗?”

    她轻声解释:“我喝得太多了,不敢找代驾。”

    叶成林的手掐住了叶希木的胳膊。

    但叶希木在他施力之前就已经脱开了他的控制。

    “爸爸,”叶希木退开一步,“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回家跟你把事情解释清楚。”

    叶成林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然而叶希木更快地又后退了两步,他比喝过酒的叶成林反应更快,更敏捷。

    叶希木向叶成林举起右手:“爸爸,我跟你发誓,我只是送她回家。”

    看到叶成林的表情,为了让他放心,他补充说:“我跟她只是朋友关系。”

    季辞淡淡地瞥过他一眼。

    叶成林冷冷地盯着叶希木:“你怎么送她回去?”

    却见叶希木已经走近季辞,询问她是否需要搀扶。季辞摇摇头,单手扶着车,步履不稳地向副驾驶走去。

    叶希木径直走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他的动作轻车熟路,显然对这辆车十分熟悉。

    透过挡风玻璃,叶成林几人甚至能看到叶希木按下了车门上的一个键,驾驶座椅、方向盘和后视镜都立即进行了自动调节,以适应叶希木的身高和驾驶习惯。

    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叶希木甚至在季辞的车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驾驶员个性化设置。

    “老叶,真不去把希木叫回来?”袁礼旺问。

    叫也叫不回了,GLK已经开到收费处停了下来,他们看到季辞靠着副驾驶的车窗,像是在睡觉。叶希木自己按亮车内照明,打开座椅旁的置物箱,从里面抽了一张纸币出来递给收费员。收费员把找的零钱和小票递给他,他摇上车窗,车很快驶离美食城。

    什么都不需要多说了。

    三个人沉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袁礼旺的手机铃声打破沉寂,妻子刘芹打来电话,她在明珠广场的大超市工作,刚下晚班,问他们散场了没有。三个人一看叶希木走了,开车的人也没了,袁礼旺只好请刘芹过来帮忙开车。

    袁礼旺挂了电话,叶成林给黄鹤升、袁礼旺两个人都装了根烟,自己也点起一支,三个人蹲在停车场边的石围栏上抽烟,烟雾一圈一圈地缭绕着,没人说话。

    直到叶成林一支烟率先抽完,才自嘲地开口道:“教子无方,让你们见笑了。”

    黄鹤升道:“老叶,你先别妄下定论,我看这俩孩子之间有故事,不是简单的认识。”

    叶成林紧绷着脸,脸色黑沉黑沉的。“当初教他学开车,他学会了来搞这种事!”

    黄鹤升道:“老叶!你也别想太多了,希木不是说了吗?‘只是朋友关系’。他都十八岁了,你也要相信他,尊重他,不能老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看。老袁都说了好几次,希木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劝道,“先调查,再下结论!”

    袁礼旺叹气道:“老叶也是怕希木走歪路,对不起希木妈妈的在天之灵。”

    叶成林沉闷地说:“是我的问题,我对希木的关心太少了。从他妈妈走了之后,我就一门心思要为他妈妈讨一个公道。不是在搞这个事,就是在上班,根本没怎么管他。”

    “我是3月26号被抓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说那六年时间,就说这三十天,我都不晓得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现在完全不懂他。”

    黄鹤升安慰道:“我们这些当爸爸的,都有这种问题。你别太自责了,以我跟希木的接触来看,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小孩,被你和他妈妈教得很好。”他拍拍叶成林的背,“现在能意识到自己的关心有缺失,也不晚,能慢慢补。”

    叶成林又递给他们烟,自己又点起一根。或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话有点多,眼圈也有些发红。

    “怪我给不了他更好的家庭环境,也没有照顾好他妈妈。早晓得有今天这种事,我当时就不该一时冲动……”他哽了一下,“他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啊。我失悔得很!失悔得很哪!”

    叶成林低垂着头,发出嗡嗡的声音。黄鹤升和袁礼旺用力拍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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