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对方还主动跟她打招呼:“涵涵,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

    “班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亦涵礼貌回应。

    “我现在也不是班长了,你直接叫我周越就行。”他笑得还是那么斯文亲切,“我上个月就回来了,老家这边年前访亲问友的,有不少关系要走,顺便再处理一些公事。我老婆也在C市,一直说想见见你,你要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请你和陈懿一块儿吃饭。上次聚餐就没见着你。”

    “上次?”亦涵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关键词。

    “就上个月中下旬的时候,我和陈懿在俞州那边参加完企业家座谈会,我老婆来接我们,就一起聚了下,我们都说可惜你在上课没空来,下次一定得补上。”

    亦涵心念一动,她小心试探道:“陈懿每次到北京,是不是都会联系你?”

    “当然。”他突然露出与平时沉稳形象不同的炫耀表情,“我跟他那是从高一就开始的交情,妥妥的铁哥们,他哪次到北京不是我作陪?这么说吧,就算遇上我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只要他一声令下,我飞也要飞到他面前去。”

    亦涵听得不禁莞尔,没想到提起陈懿,班长会这么激动。他俩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她认真问道:“周越你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单独请你吃。”

    周越懵了,缓缓说出一个:“啊?”

    俩人坐在餐厅包房内面对面,周越尴尬地摸了摸鼻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嘴很严的,有关陈懿过去的情感八卦,我都不会讲给你听的。”

    “……”亦涵双手抱臂,好笑看向他,“我不问这个。”

    “那就好。”他马上松了口气。

    却冷不丁听到她问了个更严重的:“陈懿爸爸的死,你知道内情吗?”

    他顿时面露迟疑:“……陈懿没跟你讲吗?”

    “讲过一些,每次讲的时候,他看起来都很难过,我后来就不敢在他面前提了。但又怕自己了解得不够全面,所以想再找你问问,可以吗?”亦涵现在对撒谎已经是信手拈来了。

    周越果然信以为真:“可以,可以。他确实对这事有点敏感,不当面刺激他最好。”

    不过,他还是存了点心眼,毕竟有关陈父的事,涉及正治,谨慎些准没错:“……那你目前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陈叔叔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其中涉及到酒驾和与代驾司机的刑事纠纷,我还专门在网上查了判决书。但这个案子判得太奇怪了,上面说代驾司机在其中负主要责任,却在最后只需要赔偿给陈叔叔十万块钱……我觉得很不合理。”

    “看来你确实了解得不够全面。代驾司机在诈骗刑事案件中负主要责任,赔偿陈叔叔十万元是合理的。这只是有关陈叔叔死亡的其中一件纠纷,但还有其他的纠纷,导致了他的直接死亡。”

    周越一边斟酌,一边解释。

    “他当年是因为医疗事故去世的。这就是他的直接死因。”

    医疗事故?

    亦涵愣住。

    便听周越继续说道:“当时收治陈叔叔的私人医院,是许凌霜主动联系的,那个被陈叔叔撞到的人,其实伤得比他更重,却在术后很快就康复如初;而伤势轻的陈叔叔,却因为手术室医疗器械设备故障,致使他抢救无效死亡。”

    “最后医院和医疗器械所属的公司,都赔了陈叔叔很大一笔钱。这笔钱却被许凌霜连带着其他财产,一并卷跑,远走高飞。”

    许凌霜能收割一切顺利出国,还要多亏两个人,一个是现在C市sw书记徐泾松,一个是商会会长京正元。四年前徐泾松的官位就不低,现在靠着吸揽的各种夸张政绩,身份更是水涨船高,成了整个C市正治管理层的一把手,京正元也在其中推了不少波,助了不少虐,获得的权与利,常人早已无法想象。

    “陈今企业”一个兢业十余年、拥有上千员工的大公司,被徐、京等人盯上后,短短一年就将其瓦解得溃不成军。正如那些暗奉不正之风的领导们说的,“扶持一个企业我没本事,但要干垮一个企业就太简单了”,徐、京等人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一推人跑着帮他们办事,给驴子额前挂根胡萝卜、给女人散播点不雅新闻,威逼利诱之下,陈雁江的助理王应晓,以及老婆许凌霜,便只能选择背刺他、弄死他。

    陈雁江的死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绞杀,推脱不了的应酬、提前请假有不在场证明的助理、待在家中打电话催丈夫归家的老婆、故意引导顾客酒驾的代驾司机、为了制造车祸不惜撞伤自己的受害车主、心怀鬼胎故意拖延病情见死不救的私人医院,以及提供故障医疗设备的器械公司……

    一环又一环的锁扣连成一条黑锈的毒网,将陈雁江彻底碾死。就算后来陈懿知道这桩桩件件都有多不合理,但短时间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证据。

    陈雁江死后不久,王应晓就辞职考-公上岸,仕途节节高升;许凌霜找了个要出国散心的借口一去不回,等她走后大家才发现公司以及陈雁江私人的大部分财产,早就被一点一点转移到国外,以许凌霜的名义存进了信托银行,除了她本人,谁也拿不出一分钱;

    代驾司机获罪赔钱,担下主要责任;受害车主康复出院,举家搬迁,从此查无此人;私人医院和医疗器械公司全都态度诚恳,积极理赔和安抚死者家属……可轮到陈懿向他们讨要行车记录仪和监控录像时,却无一人能拿的出东西。

    他们只说,这些东西都刚好在事发那几日出了问题,他们全都是帮凶,又怎么可能亲手奉上自己的罪证。

    如今辗转四年,陈懿才将当年真相一点一点深挖拼凑出来,他才知道王应晓和许凌霜是受谁指使——徐泾松、京正元,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在C市横行霸道,无非是仗着背后有更大的保护伞。

    这张保护伞贪婪地收取着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保护费,那家私人医院和医疗器械公司能在害人后名誉依旧,毫无影响地继续在业内“救死扶伤”,也是多亏有这张保护伞庇护。

    ……

    周越将陈父死亡背后错综复杂的厉害关系,言简意赅地跟亦涵讲了一遍,他最后感叹道:“陈叔叔是个很正派的企业家,他死在不愿与徐泾松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当年徐泾松要陈叔叔帮他虚假完成区GDP指标,陈叔叔果断拒绝,徐泾松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借京正元的名义要恶意收购陈今企业。”

    “他先是以各种由头检查陈今企业的错漏,往往为了等候有关部门的彻查,公司以及工厂三天两头被贴单子,根本无法正常运营,订单堆积供应不及,只能赔偿一笔又一笔违约金。”

    “光是这样还不够,陈今企业的高层被请去执-法部门喝茶,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想找出陈雁江违-法乱-纪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就开始挖掘他的风流韵事,好将他作风不正的背德形象深入群众。”

    “对于一个风头正盛的企业来说,往往一个不好的传闻,一点小小的错漏,也会成为飙风前蝴蝶扇动的翅膀,促使企业股票狂跌。”

    “可他们没想到,一个管理着一千多人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既不贪利也不贪色。如果找不出他的错处,又想击垮他的公司,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

    阿徵之前告诉过亦涵,陈雁江的助理是有后台的,而且这个后台还准备把陈鹏海也弄下台。当时她就在想:陈鹏海身为重点中学的校长,已经属于正-处-级高位了,那个要他下台的人,必定比他官位还高。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陈懿杀父仇人的官职和势力。

    徐泾松如此位高权重,他身后的保护伞却还比他厉害。亦涵明白,只要那保护伞一日不倒,他就能一直猖狂到退休,再乐呵呵地颐养天年。

    可陈懿,又怎么会甘心让他颐养天年呢?

    这样的政界毒瘤,让他在位一天,都不是在为民生谋福利,而是在加重人民的苦难。

    但毒瘤不是短时间就能剔除的,修复市运任重且道远,亦涵知道自己很渺小,但如果人人都觉得自己渺小,人人都不愿为推翻不良风气而出力,那么,只会有更多的人像陈雁江一样,死在强权的压榨下,还背上一身污名。

    亦涵握紧手中的碗筷,白瓷碗中米饭颗颗饱满、晶莹圆润,却因筷子不断加塞进荤腥的食物,而在碗底积起一层又一层的油污,米饭被油浸泡,和着食物进入口腔,起初十分激发人的食欲,但吃到最后,却只觉腻得发吐,还极不利于健康。

    她给自己倒了杯解腻的茶水,尽数入肚后才平复心中恶秽。

    然后又帮周越也倒了一杯。

    她正要开口,包厢的门却被敲响,服务员进来递送餐后甜点,顺便帮他们换了壶新的茶水,离开前还十分客气地询问:“两位对我们今天的菜品满意吗?请问有什么建议吗?”

    亦涵便直言不讳:“这几道菜都太油太腥了,你可以告诉厨师,让他下次少放油多倒酒,去去腥。”

    “好的,谢谢您的宝贵建议,我们一定会好好采纳的。欢迎您的下次光临。”

    服务员带着歉意关门走远。

    “确实又油又腥…”周越喝了口杯中的茶水,饶有兴味地看向她,“我还以为你会忍着不说,毕竟大部分人会觉得给商家不好的反馈是在自找麻烦,反正不好吃也不会来下一次了。”

    亦涵尴尬握紧茶杯:“那我可能不太一样,我这人常常因为性格太直,而被父母领导骂一根筋倔脾气,不喜欢当然要直接说出来。”

    喜欢也是。

    记忆中,好像也只有过去对待陈懿的感情,是她难以直言的。

    周越听到她的回答,倒是笑出声:“没事,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

    亦涵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陈懿之前说他跟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谈了一个供应医疗器械的项目,但一直被某位区卫生部门领导压着不让合作,我想问这件事跟调查陈叔叔的事有关吗?”

    周越回忆了一下,才摸索出她说的是哪件事,随即苦笑道:“这项目早就黄了,那个领导最后把几千万的大单给了另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说来也巧,那家公司就是当年给陈叔叔赔钱的那个。它的总部就在北京,后台是真硬。”

    “有些巧合或许就是线索。”直觉告诉亦涵,这事并不简单。

    “陈懿也是你这么认为的,所以想继续深挖下去,把那张保护伞揪出来。前段时间,本来有人举报徐泾松贪-污,中阳巡-检组都把他加到巡检名单里,要来审查他……”周越声音放低,小心指了指天花板,“结果被上面的保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C市的冬季常常天色朦胧,也不知道遮天蔽日的大雾,何时才能彻底被驱散。

    “那许凌霜的儿子跟陈叔叔……”亦涵又开口问起另一件她好奇的事,话才说一半,包厢的门却再次被敲响。

    “菜不是都上齐了吗?”周越扬声回应,正要问对方还有什么事。

    门却直接从外拧开,“嘭”一声砸到墙上,又因为惯性而回弹至原处,再沉默闭合。陈懿煞神一般的脸露出来,他握拳快步走到餐桌前,居高临下盯死亦涵,语气要多冷有多冷——

    “谁允许你跟他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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