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真在这里。”

    璟兆然循着她的身影走了过来,步伐中透着些许沉稳。

    “你怎么找来的?”

    “林姨说,你最近总爱来看这座塔。”

    两人往回走的路上,她的额头触碰到一小截树枝。

    “可她是我的女儿。”清早出门前,片音听见客厅隐隐传来爸爸的声音,往常,同样的时间点上,她或许还在酣眠。交谈的声音很小,由于涉及到自己,她下意识立即退了回去,轻轻把房门掩上,只露出一道眼睑般细细的缝隙,并将右耳贴了过去。

    “树太太是非常个了不起的人,这我们谁都知道,可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爸爸似乎在这时站起身,挪动着步子。

    “在这以前,我从没听过哪个孩子…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简直闻所未闻!”

    “可我听说他很有才华,还在上学但已经拿过好几个分量不轻的奖项。”二妈应道,“大概会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呢。”

    “也许有什么误解吧…或者,纯粹是年轻人一时糊涂,头脑发昏,乱开玩笑。总之,也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彻底否定这个人呀,先前和树太太打交道,我见过他好几次,他给我的印象都很不错,是个话少但不会让人感觉没有被尊重的孩子。”

    “昨晚开始你就一直在帮他说话,可你没注意到其它异常吗,就好比…他那只手,那只左手,一直带着手套,只有一只手带着手套,现在是秋天,可远还没有冷到那种程度,你没注意到吗?那孩子,即便是在餐桌上,也一分钟都没把手套摘下来。”

    “喂,这又能说明什么呀?树太太曾告诉过我,他之前出了次意外,手是被烧伤的,情况比较严重,留下了不少瘢痕。”

    爸爸皱了皱眉。

    “树太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听了医生的建议,说要好好修养,他们一年前才搬来明月山住下的。”

    “山里的空气对她有好处。”

    “我听人说,他是树家收养的孩子?”

    “大概五六岁时就被收养了,树太太没有生育,只有这么一个养子,一直视如己出。”

    “不管怎样,这个家不欢迎他,我常不在家,你多注意些,让他离我女儿远一点。”

    “这孩子之前从没给我留下什么不礼貌的印象。”二妈的声音依旧明快。

    “我不明白你在紧张些什么。”

    “我只是上了些年纪,视力不如之前了,可我不是个瞎子,有那种长相的男孩,很容易…”爸爸像是短暂停顿一会,试图努力找出较为温和的词汇,但他很快放弃,认为这其实没有必要。

    “很容易让人受到蛊惑。”

    “这不是一张你在外面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脸,如果他内心很糟,就会非常危险。”

    “你有些杞人忧天,对这个男孩过于苛刻了。先不说这个人,而只就事论事,我倒觉得,处在这样美好的年纪,如果有火焰,就不该一味地退缩,我们家阿音,她大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她有权燃烧自己的热情。退一步说,即使哪天,如果这热情耗尽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切都将顺其自然。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人生,决定权都掌握在她自己手上。阿音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吗?我对她有信心,我们都应该对她有信心。”

    “我只是希望…”爸爸一再中断,好像正做着人生中某种艰难的抉择。

    “我不是说关于那男孩的才华、前程之类的事情。我的女儿一分钟也不需要考虑配不配得上谁那种问题,她需要的,是避开危险。”

    “危险?人家只是说了句话,你这就赶忙危险上啦?当初搬过来的时候,你不是也自己口口声声说,这可是在山里,这里人心淳朴,会很安逸?”

    “现在是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

    “好啦,我自有分寸,再观察观察吧。”

    “在山里呆得还习惯吗?”

    “怎么啦?”片音有些诧异地反问,脑海中浮现出踏上石板路前,璟兆然抬手替她拨开树枝的情形,这才意识到刚刚答非所问了。

    “在想什么呢?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还是,身体不舒服吗?”他神情和话语中都带着关切。

    片音摇摇头,“只是昨晚有些没睡好。”

    “很少有人这样过生日,今天来的路上,父亲说这很前卫。”

    “二妈说我们搬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这次不如就只请些在山里认识的新朋友们。先前的亲戚之类,有些…”

    “那些是疯狗!疯狗就是这样,会咬无辜的人,你别在意。”

    璟兆然不觉得自己话说得有多过头,愤怒是个有生命的生物,当它对阵的是你在意之人的敌人时,它可能停不下来。

    片音看着他。

    “我确实是不在乎的。爸爸和二妈决定迁居到这里也主要是为了我。他们说,以后我们只和真正关心我的人打交道,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希望我以后跟新朋友的会面能更自由自在。”

    “我多幸运啊。”她的声音低如祈祷,呢喃自语般伴随一阵微风撒向璟兆然的耳畔。他还未来得及回应,见她略微扬起脸,倏地将一口鲜美空气纳入腹中,语调变得轻快又明朗。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啦!”

    “我们走快些吧,好想早点见到璟叔叔啊!”

    他们加快脚步,身后琤琮的流水声渐趋消缓,直至跌入全然的屏息之境。身后横卧着经暮光笼罩的葳嵬而垂绝的山峦,描绘出一道道层次渐变的浅金色线条;而长夜好似架着轻翼,静悄悄的,一副耐心十足的派头,伺机不知不觉地飞过头顶,吐纳出天边正慢慢膨胀的积云。

    不远处熟悉的院落中,树影与屋瓦重叠,给人以一种近乎挥霍的过分亲近感。

    “终于到家啦!”片音唇角孵出一抹槐杨蜜般的笑容,声音还在门畔徘徊,人已经小跑着进了大厅。

    “璟叔叔,璟叔叔!”

    她一边热烈喊着,一边玉兔奔月般亲昵地扑进迎声而来的长辈怀里。这位长者年龄五十开外,身形高大,鼻官立体,颧骨稍凸,伴随着年岁上涨略微发福而鼓胀的脸型冲淡了年轻时那种威严凌厉之感,取而代之以适当的亲和力;微微发红的面色像涂了一层明油般泛着光亮,冲刷净每一条岁月雕刻的皱纹,使得他面部的骨骼就像是湍湍河水覆盖后再也看不到底部棱纹交错的丰沛河床。他的头发有一小部分已经发白,有如在一大碗芝麻粉中随机撒入了几勺在海浪中晒干的盐粒。

    璟千江和蔼地轻拍着片音的脊背,眼里的笑意鼓胀得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风帆。

    “快一个月没见了,有没有想璟叔叔呀,阿音。”

    “想的,想的很呢!”

    风帆继续大笑,这次扩展成一轮明月,不断发出光亮。

    “我要亲自给我家阿音说句生日快乐。看看你,都长成大姑娘啦!”

    “你总是这样,要把她惯坏了,你看看你把她的房间堆成什么样啦。”爸爸忍不住插话道,语气中带着抱怨。

    璟千江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了。

    “竟然给七月也带了成箱的礼物。”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哎我说,你再这样,以后还是少来吧。”

    “什么嘛,这不是正合理吗?七月高兴了,我们家阿音也会更高兴啊。”璟千江的语调里突然有了些老顽童的意味。

    “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吗?老家伙。”

    “你管得好宽呐!又不是送给你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开始斗起嘴来,内容颇为逗趣,旁人听着,大笑不止。

    饭后,二妈对璟家父子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光是吃晚饭怎么够呢,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想住多久都行。”

    他们留了下来。

    两位老友一道饮茶一面叙旧,气氛温馨圆融。片音在一旁主动帮忙沏起茶来,一股清冽茶韵滑入口腔,她感觉内里有什么在往回冒,柔和,似梦,没有形状,但想象自己几乎能够伸手抚摸到它。

    “去房间里拆你的礼物吧,阿音。”没坐多久,璟叔叔便催促道。大概是出于对晚辈的疼爱,他眼里始终显露出大海般波光粼粼的景色。

    “别陪着我这个老家伙啦。”

    片音轻轻应着,起了身。

    她还在台阶上时,爸爸把脸转向璟叔叔,说了些什么。璟叔叔用力点点头,“我明白的,明白啦。”

    爸爸也跟着附和,“嗯,明白了,明白了。”

    礼物是一种人类用来徜徉内心爱意的具体化表现形式,物品可以从内心最外层皮肤剥离出来,它们会哭、会笑,会打闹,代替送出礼物的人给予抚摩和拥抱;它们整整齐齐地充塞在房间里,像无数孩子在空间里跑动。

    现在,它们可以同时是彼此,同时是很多东西:各类名家亲签的限定版藏书,精良考究的衣裙套装,华美的珠宝。它们一一躲藏在装饰精巧的礼盒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被爱。

    现在,睁开眼睛准备重新观看这个世界的新孩子正被她捧在手里,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宽度恰好是一张能够将其覆盖的床。

    一枚品相罕见的梦幻三叶虫化石。

    片音一时无法将目光移开,细细打量起这位新朋友。整块化石呈米白色,腹部各节以覆瓦片状关联,显示几亿年前在海底漫游时的灵巧。躯体两侧生着许多细小的附肢,比附肢凸出且更纤长的胡须让整只三叶虫给人一种对视活物的感受,肋节、腹面的几丁质,甚至是外侧的每一根边缘刺,所有部位几乎都完好无损地被保留了下来。

    她一时看入了谜。

    “我和爸爸看到它的时候,都认为你会喜欢。”璟兆然出现在房间里,让人觉得有一点突然。

    “我非常喜欢。”片音说着,视线仍没有移动。环绕在两人之间的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像失去声带的甲虫。

    “它太美了。”

    “是的。”他朝她走了过来,一时间靠得好近。

    真的好近、好近。

    “太美了。”

    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更沉了,变得黑暗如夜。仿佛只一瞬间,他们的脸几乎要碰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睑甚至能感受到他湿热的呼吸,他以山崖崩塌之势朝她压了过来。

    片音把脸侧开了。

    那个吻落在发间,她感到喉咙内的空气阵阵发紧。

    “哥…哥哥!”

    没人回应,好安静。

    她有一种被安静逼视的感觉。

    “关门,去关门。”她推开他。

    “我们得谈谈。”

    他终于起身,折返后几乎以一种半跪的姿态低伏在她面前,整个人坍塌下去。

    “对不起。”他好像失去了依托。

    “我吓到你了吗?”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璟叔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任何力量都能将其粉碎。

    “你是我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你知道的,你知道…”

    “我们那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向我保证过的,不是吗?”

    “对不起…”

    一阵虚浮覆上眼眶,尚未脱落的回忆步伐踌躇,如影随形。

    她想起他刚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和几年前那次如出一辙。那眼神再度来访,像一只匍匐于时间之林的野兽。

    “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她问。

    “哥哥会伤害妹妹吗?”

    “我也许会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想要伤害你。”

    “我发誓。”

    “只要你拒绝,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对你做那种事。”他紧张地哀求,“你根本不明白,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沉默,良久。

    璟兆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在收缩,紧绷的脸部肌肉在黯淡的光线下开始渗透出灰色,这让他看起来很脆弱,而脆弱原本生来就与他无缘。

    仍是沉默,沉默将一切用力卷住,像束一捆柴。

    他等待着,也许,两人都在等待。

    “我们和好吧。”她终于开口。

    他的血液重又在皮肤下流动,褪掉的色泽正慢慢试图回涌,他想做些什么,但他害怕,害怕出错。

    “其实你也不明白,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主动过来抱住他。

    “我们和好吧,哥。”

    他用力回抱着她。

    直线,璟兆然身上有很多直线,颈部、肩背、鼻子、手腕,所有的一切,以及他那身高一米九一、近在咫尺的挺拔身形。

    但下楼梯时,他浑身的直线好像弯曲了,它们塌下去,犹如干涸缺水的蜉蝣生物,尚不知该如何复原。

    “别担心,我会好的。”

    他喃喃说着,好像笃定这是一件可以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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