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音眼里，璟兆然的脊背曾是能随即将童年倾倒出来的大把时间。
他出现在酒店大堂，站在一个长长的拼接菱形中，投在身上的阴影随步伐不断游弋变形。
利落的背影与他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严峻淡漠，持重精确。
片音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停留在那短短的发际到耳根下一整片裸露的皮肤。
年幼时，从有记忆起，那块皮肤就是她的私人靠枕，那副宽阔的脊背，是曾无数次供她安睡的温床。
枕头随四季散发出各种有着细微差别的不同气息，让她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它会出汗，闻起来像盐。
那时候，她趴在他背上，小手环绕着他的脖颈，圆鼓鼓的侧脸酣睡时变身成红彤彤的柿子，那种肉嘟嘟鼓胀着熟透了的小柿子，仿佛一戳就会破，裂口像是在没心没肺地大笑。
有好几次，她在他后脑勺惹起一阵黏腻的，滑溜溜的触感，他伸手摸到一滩口水，也从不嫌弃，反倒是笑着先给她擦拭嘴角。
夏夜晚风吹拂，她趴在那副脊背上，醒来时已经到了海边；清晨上学路上，她趴在那副脊背上，眯着眼睛呼吸周围的空气；傍晚的公园小径中，她趴在那副脊背上，抬眼望见满天的星星；还有些时候，纯粹是出于懒惰，甚至是无理取闹，她也能趴在那脊背上，想象自己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伸手就能触摸到云。
在璟兆然那里，她从不担心会说错话，做错事，她不需要任何充分的理由，就可以满足自己的要求，在她眼中，他似乎是无限的。
他会抱她，贴近心脏，仿佛永远不能把她放下，永远。
他的脊背是她对世界之爱的确定，它是舌尖上的苹果，能满足一个孩子对快乐的全部饥饿。
它填补着一切，包括随命运遣散而来，源自母亲的厌恶。
她生来就被她推开了，这显然未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来做好准备。
因为在那种生物机能所制造的黑洞面前，她自己也不曾被赋予任何能够逃离的时间。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母亲便视她为某种可怕的不详之物，在她眼里，她始终是一个生来就会蠕动，长着四肢，将来会用满口尖牙毁掉一切的怪物。
不，不对。她认为她已经毁掉了一切，她毁了她的身体，夺走了她的美貌，撕裂了她的神经。一想到自己受她操控，她就无法入眠；一想到从她的□□，她的躯体，她的腹部攀爬出那样一个皱皱巴巴，被称之为活物的粉色肉块，她就禁不住嘶吼。她躺在病床上，闭上的眼睛里瞬息间占满血淋淋的手肘，无论她怎么挣扎，那手肘仍不断向外伸展，咆哮着捣毁她的□□，而一旦落到地面，它就像呕吐的嘴巴一样在房间里蠕动起来。
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无数蠕动的嘴巴从她体内络绎不绝地生长出来，从她的肚皮、眼睛、脖颈、膝盖、脚趾，从她全身的每个毛孔中分裂出来，它们密密匝匝地填满房间，摞上墙面，爬满她的脸孔；它们不停振动着，各种层层叠叠的咆哮和秽物全都排泄在一起，它们叫啊、喊啊，浑身沾着血腥，附着黏液，散发着恶臭，它们奋力前行，你追我赶，张着布满尖牙的武器，钻探一切，撕裂一切，将一切啃噬殆尽。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分散开来，路线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地狱。
痛苦从太阳穴渗透到她全身，她看到自己全身在发炎，在溃烂，痛苦拔光了她的头发，恐惧嚼碎了她的四肢，疼痛让她的关节脱了臼，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持续向她侵袭。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可她停不下来。
她把脸埋藏在床底，觉得上面长出了很多瓣腮，它们没有嘴巴，却也能发出声响，她认为想要变好，她需要吃掉一整张手术台，如果不行，那么答案一定就潜伏在井底。
没有人知晓她的内部正发生的一切，落在她身体上的眼睛，全都要求她安静。
“大概是阵发性产后抑郁。”医生说。
“别太有压力，坚持调理，会好起来的。”
“也许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个母亲。”有亲属小声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可他们夫妻感情一直都很好啊。”
“她进产房前也很正常。”
“这种事情谁说得清。”
“给点时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会好起来的，医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就是啊，按医生说的做就行。”
所有人都说，会好起来的，但到最后，这成为了一道谎言，谎言蒸发了，不代表真相就此显现。
母亲留存在片音记忆中的印象，是一串发着白光的圆点，它们的边缘既模糊，又透明，散发着无限逃逸的气息，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找寻不到躲藏者的捉迷藏游戏。
她曾被放置在她手边，像一片最年轻的桑叶挂在树枝上，五分钟后，父亲带她离开了那个密闭的空间。
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第一次见到母亲。
往后两年的时间里，那种间隔着嘶喊的拒绝在卧房里来回泅渡。
“我担心…”爸爸把她抱到璟家时，声音里盛满了痛苦。
“她会杀了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璟叔叔说，“她应该去医院，得到更专业的照顾，换个环境也许还会有希望。”
“可…”爸爸摇着头，痛苦已经侵蚀了他的思绪，“可我爱她，我不想让她和我们分开。”
“但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再这样下去，情况很可能只会更糟。”璟叔叔沉沉叹着气，将孩子揽入臂弯，轻轻晃着，制造出人形摇椅。“你自己也知道，她很可能会伤害阿音。”
“早点做决定吧。”
爸爸沉默着，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座椅里，好一会没发出任何动静。不久，他垂下头，双手托着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担负起那种沉甸甸的痛苦。
他嚎啕大哭起来。
一年后，母亲从房间里消失了。从周围的大人们口中，片音依稀知道，她去了某个“特定的地方”。
“至少在那里，她会很安静。”有人在耳边说。
她没再见过母亲。五岁那年，她从那个“特定的地方”再次消失。
“是癌症杀死了她。”璟叔叔说。
“真是可惜了，她可是个美人。”片音曾不止一次听到长辈们这样议论。
“还不都是因为她。”
咣，某种与生俱来的内在机制即刻启动出屏蔽功能。
噢，你们没办法把我像一条蚜虫一样献祭。
与人们的一般想象会有出入的是，总体来说，母亲未曾在片音心境中涤荡起太多痛苦和波澜。在她的感受中，她更多以一种抽象的空白形式现身，给她带来的既非痛苦，亦非快乐。
那是近乎纯粹的空，且抵达的频次通常很低，维持的时间也很短。
经验让她意识到，这二者可以受她摆布。
某些类似的特殊时刻也曾降临：趋近感伤的薄翳在她胸腔中膨胀扩散，试图让她沉溺于品尝痛苦的尖锐实体。
但她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口，便开始了拒绝，她想要沿着另一条道路走向堤岸。
意识的四壁发出回响，她听见那声响引起的共鸣。
别自怨，别沉溺，别丧气，这些都剥离了意义的实质，更不是她想要你做的。
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你并不是无能为力。
大概与此相关，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在大部分时光里，于她而言，生活都依旧带着明朗的色调。
快乐鲜少缺席，而她通常不需要任何假装，就可以触摸到它。
贴在皮肤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我有妹妹啦！”
婴儿发出啼哭。
“我在，你。”
十岁的璟兆然把刚出生的她抱在怀里。
“不怕。”
“音音乖。”
“音音乖乖。”
“不哭，不哭。”
“她刚学会呼吸，没准就是想哭一哭呢。”璟叔叔笑着打趣，身子稍稍靠近，伸手逗弄着小婴儿。
“这样吗？”璟兆然那双清炯的眼眸里还带着些许疑惑。
“那就哭一会吧。”他眉眼间浮动着笑。“想哭就哭一会吧。”
“不过仔细看看，我家音音就是哭起来，也很可爱呢。”
“她才十分钟大，这个年纪的娃娃哪有不可爱的。”
“爸爸，您真讨厌。”
“我只是实话实说呀。”璟叔叔接着逗趣。
“您真讨厌。”
璟千江大笑。
璟叔叔和爸爸之间的友谊，从他们都还是孩子时便开始了。他们同样有着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但这毫不影响两人的交往，一直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亲近。
片音是他们三个一起养大的。
尤其是璟兆然带大的。
忙碌的工作压缩了两位长辈能留下来陪伴片音的闲暇时间，年仅十岁的璟兆然，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重任，他给予的爱，一直是片音童年时光中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釉彩。
她人生中喝下的第一口奶水，是他喂的；第一次呕吐，是他清理的；第一次下棋，是他教的。
在她眼中，他们早已是亲人，是真正的，血浓于水的亲人。
这应当是带有永恒属性，且不可改变的。
就好像太阳一个接一个落下，月亮一次又一次升起。
直到那个冬日，某种暗藏在深处的失衡，发酵着浮游上黑夜的皮肤表面。
滑雪场在她身后隐退，在那辆洞螈般凝然不动的汽车里，等待她的，是他全身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强烈、固执、紊乱。
它是黑色的，比夜晚更暗沉。
他捧着她的脸，掌心在沸腾。
他的吻落在她前额，停驻又凝滞，好像拖拽着一个长长的梦。
这不像他们先前曾有过的任何一个吻，一点也不像。
那摇曳的暗火在飘浮中无限下移，直到眼睛的视线正默默齐平。
他目光中好像站满烟雾和淤泥。
双唇无限贴近，游离着渴望覆盖另一双唇。
热烈的瞳孔宣告自身是四周所有侵略性气息的共谋。
这种对视使她凝结成一片僵化的薄纸，身体不住地回缩，有如所有的现实性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她听见他深深的喘息，仿佛正忍受着某种始终无法攻占的干涸。
他呼出的热气加剧着那种让她感到回缩和被俘获的状态。
那时候，璟兆然大概在想，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啊，不能做得太过分。
做得太过分。
太过分。
过分。
于是，风暴变换了航向，开始在她耳后搁浅。
它蠕动着，侵占那块纤薄、裸露的皮肤。
她彻底看不到他的面孔了，更无法在这脸孔中获得另一种表达。
因为比起被她看到，他显然正忙于更重要的事。
忙于让自己的呼吸变成飘忽不定的幻影。
他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下巴用力抵住她的肩膀。
这种没有距离的距离，澌灭了她心目中最后一层幻想。
她意识到他整个人正处于何种状态。
“璟兆然！”
她用力寻求挣脱。
“璟兆然！”
他没有放开她，直到她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才恍然如梦初醒。
“对不起…哥哥做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我…”
“我很想你…”
句子在努力寻找贴合自己的尾部，可这似乎并不容易。
“所以这是哥哥对妹妹的爱，对吗？”
“是。”
他的眼神开始回避，视线划过车窗。
“我…可能是因为喝了些酒，一时不太清醒，表达不恰当，有些失态，以后会注意。”
她的皮肤死了一秒。
“哥哥对妹妹的爱需要/起吗？”
那疑问的声音脆弱得可以用手在其中摸到痛苦。
亿万份辉煌之爱显现在打碎的镜子里。
璟兆然的阴/是一把猎猎遥响的击锤。
她用眼睛寻找着他的眼睛，寻找着事实。
他全身骤然收紧，感到有什么在喉管中迸裂，像埋着一根尖刺。
“我才十三岁…”
她终于任由自己哭了出来，泪水汇聚成两条软体动物发颤的腿脚，它们缓慢爬过她的面颊，仿佛那层最外部的肌肤是雨中的大海。
哭声让他慌了神。
他无路可退，开始向乞求祷告。
“哥错了…阿音，哥哥错了，哥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
“哥哥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了，你原谅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他发着抖，意识像是被围困的野兽，声音也跟着扰动。
“原谅哥哥，求你…”
“哥哥是混蛋，哥一时糊涂，以后…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们回到以前，回到以前好不好？”
“我们回到以前。”
“好不好？”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耳边仍堆积着他紧张的哀告。
“求你了，原谅哥哥，好吗？”
她没有回答，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无法同时对着两面黑暗说话。
“你恨我吗？”他问。
“你说过你爱我，今后还会爱吗？”
沉默冒着寒气。
“别恨我，求你了。”
“别恨我。”
他出现在酒店大堂，站在一个长长的拼接菱形中，投在身上的阴影随步伐不断游弋变形。
利落的背影与他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严峻淡漠，持重精确。
片音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停留在那短短的发际到耳根下一整片裸露的皮肤。
年幼时，从有记忆起，那块皮肤就是她的私人靠枕，那副宽阔的脊背，是曾无数次供她安睡的温床。
枕头随四季散发出各种有着细微差别的不同气息，让她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它会出汗，闻起来像盐。
那时候，她趴在他背上，小手环绕着他的脖颈，圆鼓鼓的侧脸酣睡时变身成红彤彤的柿子，那种肉嘟嘟鼓胀着熟透了的小柿子，仿佛一戳就会破，裂口像是在没心没肺地大笑。
有好几次，她在他后脑勺惹起一阵黏腻的，滑溜溜的触感，他伸手摸到一滩口水，也从不嫌弃，反倒是笑着先给她擦拭嘴角。
夏夜晚风吹拂，她趴在那副脊背上，醒来时已经到了海边；清晨上学路上，她趴在那副脊背上，眯着眼睛呼吸周围的空气；傍晚的公园小径中，她趴在那副脊背上，抬眼望见满天的星星；还有些时候，纯粹是出于懒惰，甚至是无理取闹，她也能趴在那脊背上，想象自己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伸手就能触摸到云。
在璟兆然那里，她从不担心会说错话，做错事，她不需要任何充分的理由，就可以满足自己的要求，在她眼中，他似乎是无限的。
他会抱她，贴近心脏，仿佛永远不能把她放下，永远。
他的脊背是她对世界之爱的确定，它是舌尖上的苹果，能满足一个孩子对快乐的全部饥饿。
它填补着一切，包括随命运遣散而来，源自母亲的厌恶。
她生来就被她推开了，这显然未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来做好准备。
因为在那种生物机能所制造的黑洞面前，她自己也不曾被赋予任何能够逃离的时间。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母亲便视她为某种可怕的不详之物，在她眼里，她始终是一个生来就会蠕动，长着四肢，将来会用满口尖牙毁掉一切的怪物。
不，不对。她认为她已经毁掉了一切，她毁了她的身体，夺走了她的美貌，撕裂了她的神经。一想到自己受她操控，她就无法入眠；一想到从她的□□，她的躯体，她的腹部攀爬出那样一个皱皱巴巴，被称之为活物的粉色肉块，她就禁不住嘶吼。她躺在病床上，闭上的眼睛里瞬息间占满血淋淋的手肘，无论她怎么挣扎，那手肘仍不断向外伸展，咆哮着捣毁她的□□，而一旦落到地面，它就像呕吐的嘴巴一样在房间里蠕动起来。
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无数蠕动的嘴巴从她体内络绎不绝地生长出来，从她的肚皮、眼睛、脖颈、膝盖、脚趾，从她全身的每个毛孔中分裂出来，它们密密匝匝地填满房间，摞上墙面，爬满她的脸孔；它们不停振动着，各种层层叠叠的咆哮和秽物全都排泄在一起，它们叫啊、喊啊，浑身沾着血腥，附着黏液，散发着恶臭，它们奋力前行，你追我赶，张着布满尖牙的武器，钻探一切，撕裂一切，将一切啃噬殆尽。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分散开来，路线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地狱。
痛苦从太阳穴渗透到她全身，她看到自己全身在发炎，在溃烂，痛苦拔光了她的头发，恐惧嚼碎了她的四肢，疼痛让她的关节脱了臼，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持续向她侵袭。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可她停不下来。
她把脸埋藏在床底，觉得上面长出了很多瓣腮，它们没有嘴巴，却也能发出声响，她认为想要变好，她需要吃掉一整张手术台，如果不行，那么答案一定就潜伏在井底。
没有人知晓她的内部正发生的一切，落在她身体上的眼睛，全都要求她安静。
“大概是阵发性产后抑郁。”医生说。
“别太有压力，坚持调理，会好起来的。”
“也许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个母亲。”有亲属小声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可他们夫妻感情一直都很好啊。”
“她进产房前也很正常。”
“这种事情谁说得清。”
“给点时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会好起来的，医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就是啊，按医生说的做就行。”
所有人都说，会好起来的，但到最后，这成为了一道谎言，谎言蒸发了，不代表真相就此显现。
母亲留存在片音记忆中的印象，是一串发着白光的圆点，它们的边缘既模糊，又透明，散发着无限逃逸的气息，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找寻不到躲藏者的捉迷藏游戏。
她曾被放置在她手边，像一片最年轻的桑叶挂在树枝上，五分钟后，父亲带她离开了那个密闭的空间。
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第一次见到母亲。
往后两年的时间里，那种间隔着嘶喊的拒绝在卧房里来回泅渡。
“我担心…”爸爸把她抱到璟家时，声音里盛满了痛苦。
“她会杀了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璟叔叔说，“她应该去医院，得到更专业的照顾，换个环境也许还会有希望。”
“可…”爸爸摇着头，痛苦已经侵蚀了他的思绪，“可我爱她，我不想让她和我们分开。”
“但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再这样下去，情况很可能只会更糟。”璟叔叔沉沉叹着气，将孩子揽入臂弯，轻轻晃着，制造出人形摇椅。“你自己也知道，她很可能会伤害阿音。”
“早点做决定吧。”
爸爸沉默着，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座椅里，好一会没发出任何动静。不久，他垂下头，双手托着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担负起那种沉甸甸的痛苦。
他嚎啕大哭起来。
一年后，母亲从房间里消失了。从周围的大人们口中，片音依稀知道，她去了某个“特定的地方”。
“至少在那里，她会很安静。”有人在耳边说。
她没再见过母亲。五岁那年，她从那个“特定的地方”再次消失。
“是癌症杀死了她。”璟叔叔说。
“真是可惜了，她可是个美人。”片音曾不止一次听到长辈们这样议论。
“还不都是因为她。”
咣，某种与生俱来的内在机制即刻启动出屏蔽功能。
噢，你们没办法把我像一条蚜虫一样献祭。
与人们的一般想象会有出入的是，总体来说，母亲未曾在片音心境中涤荡起太多痛苦和波澜。在她的感受中，她更多以一种抽象的空白形式现身，给她带来的既非痛苦，亦非快乐。
那是近乎纯粹的空，且抵达的频次通常很低，维持的时间也很短。
经验让她意识到，这二者可以受她摆布。
某些类似的特殊时刻也曾降临：趋近感伤的薄翳在她胸腔中膨胀扩散，试图让她沉溺于品尝痛苦的尖锐实体。
但她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口，便开始了拒绝，她想要沿着另一条道路走向堤岸。
意识的四壁发出回响，她听见那声响引起的共鸣。
别自怨，别沉溺，别丧气，这些都剥离了意义的实质，更不是她想要你做的。
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你并不是无能为力。
大概与此相关，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在大部分时光里，于她而言，生活都依旧带着明朗的色调。
快乐鲜少缺席，而她通常不需要任何假装，就可以触摸到它。
贴在皮肤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我有妹妹啦！”
婴儿发出啼哭。
“我在，你。”
十岁的璟兆然把刚出生的她抱在怀里。
“不怕。”
“音音乖。”
“音音乖乖。”
“不哭，不哭。”
“她刚学会呼吸，没准就是想哭一哭呢。”璟叔叔笑着打趣，身子稍稍靠近，伸手逗弄着小婴儿。
“这样吗？”璟兆然那双清炯的眼眸里还带着些许疑惑。
“那就哭一会吧。”他眉眼间浮动着笑。“想哭就哭一会吧。”
“不过仔细看看，我家音音就是哭起来，也很可爱呢。”
“她才十分钟大，这个年纪的娃娃哪有不可爱的。”
“爸爸，您真讨厌。”
“我只是实话实说呀。”璟叔叔接着逗趣。
“您真讨厌。”
璟千江大笑。
璟叔叔和爸爸之间的友谊，从他们都还是孩子时便开始了。他们同样有着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但这毫不影响两人的交往，一直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亲近。
片音是他们三个一起养大的。
尤其是璟兆然带大的。
忙碌的工作压缩了两位长辈能留下来陪伴片音的闲暇时间，年仅十岁的璟兆然，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重任，他给予的爱，一直是片音童年时光中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釉彩。
她人生中喝下的第一口奶水，是他喂的；第一次呕吐，是他清理的；第一次下棋，是他教的。
在她眼中，他们早已是亲人，是真正的，血浓于水的亲人。
这应当是带有永恒属性，且不可改变的。
就好像太阳一个接一个落下，月亮一次又一次升起。
直到那个冬日，某种暗藏在深处的失衡，发酵着浮游上黑夜的皮肤表面。
滑雪场在她身后隐退，在那辆洞螈般凝然不动的汽车里，等待她的，是他全身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强烈、固执、紊乱。
它是黑色的，比夜晚更暗沉。
他捧着她的脸，掌心在沸腾。
他的吻落在她前额，停驻又凝滞，好像拖拽着一个长长的梦。
这不像他们先前曾有过的任何一个吻，一点也不像。
那摇曳的暗火在飘浮中无限下移，直到眼睛的视线正默默齐平。
他目光中好像站满烟雾和淤泥。
双唇无限贴近，游离着渴望覆盖另一双唇。
热烈的瞳孔宣告自身是四周所有侵略性气息的共谋。
这种对视使她凝结成一片僵化的薄纸，身体不住地回缩，有如所有的现实性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她听见他深深的喘息，仿佛正忍受着某种始终无法攻占的干涸。
他呼出的热气加剧着那种让她感到回缩和被俘获的状态。
那时候，璟兆然大概在想，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啊，不能做得太过分。
做得太过分。
太过分。
过分。
于是，风暴变换了航向，开始在她耳后搁浅。
它蠕动着，侵占那块纤薄、裸露的皮肤。
她彻底看不到他的面孔了，更无法在这脸孔中获得另一种表达。
因为比起被她看到，他显然正忙于更重要的事。
忙于让自己的呼吸变成飘忽不定的幻影。
他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下巴用力抵住她的肩膀。
这种没有距离的距离，澌灭了她心目中最后一层幻想。
她意识到他整个人正处于何种状态。
“璟兆然！”
她用力寻求挣脱。
“璟兆然！”
他没有放开她，直到她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才恍然如梦初醒。
“对不起…哥哥做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我…”
“我很想你…”
句子在努力寻找贴合自己的尾部，可这似乎并不容易。
“所以这是哥哥对妹妹的爱，对吗？”
“是。”
他的眼神开始回避，视线划过车窗。
“我…可能是因为喝了些酒，一时不太清醒，表达不恰当，有些失态，以后会注意。”
她的皮肤死了一秒。
“哥哥对妹妹的爱需要/起吗？”
那疑问的声音脆弱得可以用手在其中摸到痛苦。
亿万份辉煌之爱显现在打碎的镜子里。
璟兆然的阴/是一把猎猎遥响的击锤。
她用眼睛寻找着他的眼睛，寻找着事实。
他全身骤然收紧，感到有什么在喉管中迸裂，像埋着一根尖刺。
“我才十三岁…”
她终于任由自己哭了出来，泪水汇聚成两条软体动物发颤的腿脚，它们缓慢爬过她的面颊，仿佛那层最外部的肌肤是雨中的大海。
哭声让他慌了神。
他无路可退，开始向乞求祷告。
“哥错了…阿音，哥哥错了，哥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
“哥哥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了，你原谅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他发着抖，意识像是被围困的野兽，声音也跟着扰动。
“原谅哥哥，求你…”
“哥哥是混蛋，哥一时糊涂，以后…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们回到以前，回到以前好不好？”
“我们回到以前。”
“好不好？”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耳边仍堆积着他紧张的哀告。
“求你了，原谅哥哥，好吗？”
她没有回答，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无法同时对着两面黑暗说话。
“你恨我吗？”他问。
“你说过你爱我，今后还会爱吗？”
沉默冒着寒气。
“别恨我，求你了。”
“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