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冬,腊月二十八,天降大雪。

    这一场大雪从昨夜开始下的悄然无声,至今未曾停歇,似乎欲将这一年所有的浑浊与不幸一并带走。

    昨日圣旨已下:赵鹏违抗圣命,擅自回京,妖言惑众,图谋陷害朝廷命官,判决明年秋日处斩;王思明暗藏朝廷钦犯,构陷同僚,革职流放云州;魏国公裴元钧虽无叛国之心,然其府中财富庞大,涉嫌贪赃枉法,朝廷念其往日功勋,终以削爵贬为平民,令府中财产归国库,奴仆尽数发卖。

    今日,正是裴家人出狱的日子。裴涧涧一大早便等候在天牢门前,寒风凛冽,雪花飞舞。

    见到头发凌乱的父亲从天牢里走出,裴涧涧鼻头发酸,眼中涌动着泪水,直接扑到他们怀中,一家五口就这样抱在一起。

    裴父抬头望着苍穹,深深叹了一口气,片刻后,安慰道:“哭什么哭,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何其有幸。”

    裴涧涧哽咽着,挣扎着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努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祖母,母亲,我们快些回去吧,外面冷得很。”

    看着父亲和祖母有些迟疑的模样,裴涧涧心头一动,连忙解释道:“宋淮在城中还有一处空宅,咱们暂时先搬进去,府中一切都打点好了,等过完年再做长远打算。”

    宋淮此时也轻声开口,附和道:“岳父大人,涧涧说得对,先过完年再做长远计划也不迟。”

    裴父还是有些迟疑,祖母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事,轻轻笑道:“女儿、女婿都已这么为你们着想,你还在这犹豫什么?老太婆我快被冻死在这雪地里了。”

    裴父终于松了口,愧疚地低声道:“是儿子不孝,咱们这就回去。”

    马车中装饰温暖,阮青出门前特意备了不少汤婆子,片刻后,老祖宗和裴母面上才恢复血色。

    宋淮和裴子文对面而坐,裴子文神情低落,许是还为着这次的事自责。

    裴涧涧不动声色,斟好一碗茶,递给他:“哥哥,喝口茶暖暖身子。”

    裴子文这才勉强带上笑意,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不多时,马车便靠着宅院停住。

    众人纷纷下车,宋淮与他们一一告别,他还有公务在身,便让祁安驾车离开。

    这宅院内的丫鬟和小厮,大多是新置办的,还有一些是从宋府调过来的。宋母心细,她担心新买的丫鬟不好使唤,便将宋府中伶俐的丫头拨过来几个。

    门口早已有人等候,迎接的丫鬟小厮们一一鞠躬行礼,门前早已摆上火盆,还有丫鬟端着清水站在一旁。

    待到裴父他们跨过去,丫鬟便在一旁洒水,寓意净化和迎接新生。

    所有人都进了屋,主事的丫鬟上前道:“热水已烧好,老爷夫人可以沐浴了。”

    裴涧涧微微一笑,转向众人,指着一名温婉的丫鬟:“她是祁瓶,府中的主事丫鬟,伶俐能干,你们尽可放心使唤。”

    裴母对着祁瓶和善的笑了笑,裴涧涧还是察觉到母亲的不适。

    魏国公府的家生丫鬟小厮均被发卖到长安城以外,母亲使唤半辈子的人已经不在身边,再加上住的也是别人家,母亲总会有些生疏。

    她心中不由一阵酸涩,便赶忙圆场:“我先带你们回屋,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大家先去洗漱,暖和暖和。”

    她拉住裴父的袖口,轻轻皱了皱鼻子,娇嗔道:“爹爹,你身上都臭了!”

    裴父被她一逗,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笑呵呵地摸摸她的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我就说哪儿不对劲,原来是爹爹身上有味儿,爹爹这就去换了。”

    裴涧涧鼻子发酸,扭捏道:“那我就在内厅等你们。”

    内厅的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跃,暖意弥漫整个房间。裴涧涧还是担心祖母的身子,又使唤丫鬟多加了些炭火,她又嘱咐阮青,让厨房开始做午膳,做完这些,她才得以坐下,手捧热茶,稍稍放松片刻。

    不多时,裴子文就踏进这屋中。

    裴涧涧细细瞧着哥哥,尽管他身上穿的是往年的旧衣,也是宽松不少。

    哥哥一向心思简单,眼下家中发生了变故,心情愈发沉默寡言。

    裴涧涧知他心结,便他引着坐下,温声安慰道:“哥哥,莫要太过自责,名利权势,不过是天子所赐,收回也不过是天命使然,与你无关。更何况,不管世子不世子,哥哥在我心中,永远不逊色于任何人。”

    见他还是沉默不语,裴涧涧只好使出以往的招数,拽着他的衣袖,来回乱扯,撒娇道:“哥哥别再心烦了,后日便是除夕,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吃的东西?我倒是想吃糖葫芦了。”

    裴子文没忍住,眉头微微舒展,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抬手便在她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以为哥哥是贪图权势的人吗?哥哥只是自责因为我的粗心,差点将一家子的性命都葬送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幸好有你,还有宋淮,改天哥哥一定得好好感谢他。”

    说起宋淮,裴涧涧心中一痛,她立刻转移话题道:“不谢谢我吗?我就想要糖葫芦。”

    裴子文道:“买买买,糖葫芦好,寓意团团圆圆,明日便陪你去。”

    说罢,兄妹两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对了,阿明是怎么回事?怎么和赵鹏牵扯到一起?”

    早知道哥哥有此一问,裴涧涧早就想好了借口,解释道:“阿明哥哥性子单纯,被赵鹏的花言巧语所迷,才不慎将赵鹏藏匿在别苑,结果牵扯到了大案。”

    裴子文眉头微皱,恨铁不成钢:“都是做官多年的人了,还把义气挂在嘴上,遭这无妄之灾。”言语中充斥着对王思明的在意。

    听着哥哥心疼的言语,幸好她答应了王思明的请求,没有破坏他们之间最后的兄弟之情。

    “哥哥,你不恨阿明哥哥吗?无论如何,他还是伤害了你。”

    裴子文笑了一声,“我还不了解他,别看他做了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胆小,我怎么会怪他呢?”说罢,又叮嘱她道:“你也不许怪他。”

    她哪有资格责怪王思明,她现在自责不已,如果没有她……算了,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裴涧涧点点头,哑声道:“好。”

    “除夕那天,我打算去天牢看阿明,你去吗?”

    裴涧涧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弟叙旧。”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正说着,裴父和裴母便步履缓慢地走进屋内。

    裴涧涧一眼便没见到祖母的身影,心中立时涌起一丝不安,急忙问道:“母亲,祖母可安好?”

    裴母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眼中却掩不住一丝疲惫,“你祖母这些日子累坏了,已经躺床上歇着,你们别去打扰她。”

    看着憔悴的母亲,裴涧涧心里紧张,关切道:“母亲,您还好吧?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裴母瞪了她一眼,嗔怪道:“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你操心。”她虽口中如此说,眼中却依旧藏着几许宠溺的笑意。

    看到母亲神色尚算平和,裴涧涧略微松了口气,眼角弯起一抹笑意。

    劫后余生,一家人窝在这一方小室,裴涧涧心中暖洋洋的。

    裴涧涧与母亲一同商量家中的事务,谈及着接下来的吃穿用度,四人合计了许多买办的事情,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裴涧涧的糖葫芦。

    明日一早,她便陪着母亲上街溜达一圈,感受一下久违的自由与新鲜的空气。

    只是,裴涧涧的嘴像是猝了毒,说什么坏事坏事就中,当晚裴母就病倒了。

    房间内,裴母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中呓语,似被梦魇纠缠。丫鬟端着盆水站在床头,裴父则一边拧干帕子,一边小心地将湿布轻覆在母亲的额头上,神色紧张焦虑。

    裴涧涧进门就是这副场景,瞧着母亲惨白的脸色,脱口而出:“母亲这是怎么了?”

    裴父听见她的声音,瞧了她一眼,面上尽是焦急之色,“你母亲烧的厉害。”

    裴涧涧一听,心里很是难受,忙转向祁瓶,急切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可请了大夫?”

    祁瓶赶紧答道:“夫人吃过晚膳后便觉得身体不适,约一刻钟后开始高烧,烧得很厉害。管家已经请大夫了,估计很快就到。”

    裴涧涧眉头紧锁,命丫鬟去接大夫,心中难安。

    大夫终于赶来,提着药箱的身影一到,裴父赶忙让开,立刻让他开始诊脉。

    大夫面色严肃,诊完后沉声说道:“这是邪风侵体,所幸还不至于危急,我会给你们开药方,煎煮后服用即可。今晚必须有专人在床前守着,若是两个时辰内烧不退,继续喂药,直到退烧为止。”

    裴涧涧连忙点头,感激不尽地向大夫道谢,并为其支付了诊金,叮嘱管家安排妥当,亲自送大夫出门。

    一切安排妥当后,裴涧涧回到房内,见父亲依旧坐在床前,神色焦虑,似乎不曾动弹过。

    看着父亲为母亲操心,裴涧涧心中一阵温暖,又带着些许心疼,她忍不住轻声安慰道:“父亲,都安排好了。您歇歇,我来照看一会儿。”

    “不用,这点小事儿也累不到为父,再不济还有你哥哥。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家了,总与我们待一起像什么。”

    裴涧涧却摇头道:“我已经派小厮回宋府报信,今晚我就留在这里。”

    裴父微微皱眉,叹息道:“你呀,总是这样任性。”

    裴涧涧其实根本不想回去,她在躲着宋淮,她现在尤其不想面对他。

    自那晚后以后,两人默契不提当晚之事,但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裴涧涧也不知如何处理,只一味的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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