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瘦,背脊处的骨头正好磕着她的脑门,有一丝疼。

    她自觉地退了退,拉开二人的距离,免得又再碰着。

    他转过身,偏来到她跟前,抬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想要查看额头是否红了。“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答得很是干脆,将头从他手前挪开。

    从小练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点痛算什么,连蚂蚁咬都不如。

    他感知到她的避让,只得将手收回,说道:“与我并肩走吧。”

    并肩走就不会再撞到。

    并肩走还能偷偷看她。

    施停月没有吱声。他果然步调慢了许多,她若再有意磨蹭,只怕天黑都到不了凤仪宫。

    她索性卖出自己的真实力,小碎步飞如流星,披帛也飘逸起来,沈青砚跟着颇为吃力。

    他嘴角露有笑意,她本就不是莲步款款的大家闺秀,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灵动,俏皮。

    到了凤仪宫,不止皇后娘娘,皇帝也在。

    见到沈青砚也来了,帝后似乎并不惊讶。

    施停月赶忙行礼:“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好孩子,快别多礼。”陛下步下凤榻,亲自将她扶起,这次皇后没有代劳。

    皇后问她:“你可还记得我们?十年前,我们在凉城见过,那时你爹娘还在的……”

    又是十年前,可是她的脑子空空,确实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伯父说过,您和陛下是爹娘的故人,可是我确实没有印象。”

    陛下和皇后对视一眼,那时她虽年幼,却也有六岁了,总不至于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何况当年鼓角声声,战乱四起,在一个孩童心里应该难以消除……

    不过她既忘了,此时也不好多问。

    皇后笑言:“无妨,只要本宫和陛下记得就行。”

    陛下又言:“朕封你为郡主,不如再赐你一座府邸如何?听闻施敬清简,家中住宅不大,你若搬出去自住恐怕更方便些。”

    她才多大啊,就能拥有自己的府邸?令她惊讶的事还真多。

    施停月感觉圣恩太过,能得一个郡主头衔,已为她提供了无数方便,岂能再贪图旁的。

    她便直言:“多谢陛下美意,住在伯父家里很好,我不需要府邸,太过张扬。”

    她可不想成为京中贵女的箭靶子。

    然而帝后却觉得给她的还不够。

    “若你喜欢,也可住在宫里,本宫叫人收拾一处偏殿出来……”

    皇后话音未落,沈青砚抢先一步止住她:“母后,儿臣东宫尚有许多空屋,若停月愿意,可在东宫歇脚。”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为“停月”。

    皇后知晓他这么多年为寻停月的辛苦,幼时情谊难得,便点头应允:“也好,你二人也可叙叙旧,只是莫教你宫中下人委屈了停月。”

    “儿臣遵命。”

    施停月无意在宫中留宿,更别说是东宫,太子殿下尚未婚配,传出去只怕有损他的颜面,此事甚为不妥。更何况,她心中另有重事,不可叫帝后关切乱了她的计划。

    她倏地跪倒在地,众人皆是一惊。

    她面向帝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停月得陛下和娘娘厚爱,感激不尽,只是停月今天进宫,是有事相求,并不贪图宫中荣华富贵,还望陛下和娘娘成全!”

    “青砚,快扶她起来!”陛下开口,“你有事直说便是,朕定依你。”

    沈青砚轻轻托住她的胳膊:“起来吧。”

    她神情变得严肃,眉间笼起一层愁云,先前的洒脱不见了踪影。

    “请陛下和娘娘告知我爹娘去世实情,还有他们尸骨葬于何处?停月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他们,可是师父从不肯多说,我亦整日混沌度日。未能在爹娘坟前上三柱清香,我枉为人子……求陛下……”

    她说的动情,声音有些嘶哑。

    沈青砚恍然,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进宫这趟,也只是为求个明白。

    陛下见她一番赤诚,亦是感动,施攸和杜若要是知道女儿如此懂事,也定该欣慰。

    他伸出手招呼众人:“都坐下吧,停月,朕会告诉你。”

    沈青砚将她扶至木椅边坐下,便听陛下说起往事,神情黯然:“凉城一战,你爹娘被莫侯渊所擒,他们手段毒辣,不仅将你爹娘活活烧死,更将他们的骨灰洒进凉城外臭水沟……无数凉城子民亲眼目睹,还有青砚……他也看见了……”

    陛下重重叹了一口气,目光暗暗垂下去。他没有颜面见这孩子。

    施停月双目早已浸满清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下。

    她双手止不住地抖动,她只觉得冷,身子冷,很冷,比当年凉城的寒风还冷。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爹娘被烈火灼烧的情景,无休无止的火焰从他们脚底燃起,烧毁他们的衣衫,面目……直到将他们全部吞噬。

    火红的光芒像要蔓延至天边,浓厚的焰气掩盖天地。

    他们一定在看着某个方向,那个师父带她离开的方向。

    他们希望她平安。

    只要岁岁平安。

    她的心如同被铰链用力铰着,疼得踹不上气,她使劲捂着胸口,头垂得很低,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

    她太疼了。

    这就是师父口中的“挫骨扬灰”吗?

    “岁岁……”,沈青砚将身子压得极低,随后更是蹲了下来,衣袍沾上地面,他伸手抚着她的发丝,不知如何安慰。

    对她来说,这一切如此残忍。

    她的脸颊被发丝遮掩,断断续续的沙哑声传来:“太子殿下……是……亲眼所见吗?”

    “是……”

    “真的只有……灰烬?”

    “是……”

    “真的……在臭水沟?”

    “是……”

    沈青砚每答一个“是”字,都感觉自己在向岁岁心口扎上一刀。她那么疼,瘦弱的身躯几乎要撑不住。

    可是他不能不答,她进宫来,或许她进京来,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真相。

    他无法隐瞒。

    她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软软地倒下去,胸口如同炸裂般难忍。

    那些火焰烧到了她身上,灼烧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倒在沈青砚怀中。

    满目皆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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