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合四起,车子进入尼斯地界,道路两边停放着一排车辆,古老的建筑墙面上被涂满了色彩张扬的涂鸦,典型的法式风格。

    程南翊问她饿不饿,连珂摇头,不知是不是心里已然明了,今晚是他们在异国相处的最后一顿晚餐,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

    尼斯是法国第二大城市,与港口连绵在一起的是素有“果冻海”之称的天使湾。

    在一个分岔路口,有一间装修风格与众不同的酒吧,见时间尚早,程南翊问她想不想进去待会儿。

    连珂平时两点一线,除去兼职,周末休息也基本都是图书馆和公寓两头跑,鲜少能接触到这种地方,机会难得,自然来了兴趣。

    酒吧门头上悬挂着一块LED灯牌,连珂扫了一眼店名,“Rester amoureux”,翻译过来大概就是留恋的意思。

    这个点人满为患,鼓噪的HipHop风格的音乐环绕着室内,分贝有点高。

    连珂随程南翊来到吧台,听见他问:“要喝点酒吗?”

    她有点迟疑,问:“有适合我的吗?”

    “当然。”程南翊笑了声,“即便此刻没有,也会量身定做。”

    连珂抿了抿唇,忍不住又问:“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程南翊笑意不减,反问她,“你指的是什么地方?”

    连珂支支吾吾,绕过这个话题,“第一次喝有什么推荐的吗?”

    程南翊手肘支在吧台上,示意吧台里的调酒师,要了一杯甜酒和一杯螺丝起子。

    连珂疑惑:“螺丝起子是什么酒?”

    “一种高浓度威士忌酒。”

    “我等会可以尝尝吗?”

    “这酒不适合你这种初尝者,很容易醉。”

    吧台后面的整面墙上,摆放着品类繁杂的瓶瓶罐罐,墙面涂刷了绯色涂料,经过暗黄灯光的照射,朦胧的光晕洒在他肩上,模糊又分明。

    连珂有一瞬间觉得,耳边异常安静,那段遥不可及的距离,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淡绿色液体盛在马天尼杯里,杯口斜插一片柠檬,液体表面用几片百合干花做点缀。

    连珂盯着杯子里的液体看了会儿,拿起来放到嘴边,浅呡一口。

    辛辣液体经过喉咙,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程南翊将手边提前备好的水杯推过去,“喝这个缓缓。”

    杯子里加了冰块,喝完缓解了那股不适感。连珂握着凉丝丝的杯壁,状似无意地提起,“你明天应该就会离开尼斯吧?”

    程南翊没瞒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意料之中的回答,连珂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你今天是专门来当司机的?”

    程南翊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赔罪。”

    连珂很明显地怔愣住,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抬眼瞥见有道人影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亚洲面孔,穿一身浅咖色运动装,从模样来看,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男人直奔程南翊而来,像是不太确定,直到走近看清脸庞才安心,惊讶的口吻,“南哥?真的是你!”

    连珂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程南翊,他面色如常,脸上无波无澜,淡淡地对男人说:“不好好在巴黎上学,怎么跑到尼斯了?”

    “和同学过来玩,下个月就要毕业了,趁毕业前出来放松一下。前几天听洲哥说,你来法国了,没想到今天就在这儿碰到了。”说完这话,男人又看着连珂,挤眉弄眼地追问:“南哥,不介绍一下?”

    “连珂。”程南翊显然认为两人没有认识的必要,自然也没有详细介绍的必要,只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两人的姓名。

    突然被点名,连珂理了理混乱的思绪,朝对方颔首,听他旁若无人地自我介绍起来,徐智,在巴黎留学的华人,信息工程专业,今年六月即将研究生毕业。

    程南翊出声打断徐智自来熟的长篇大论,让徐智先走,找一个人少的位置等他,又嘱咐连珂:“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目光停在桌上的甜酒,“别贪杯,我很快回来。”

    连珂说“好”,看着他朝角落里的僻静地方走去。

    她没再碰那杯酒,喉咙里还火辣辣的。

    连珂单手托腮,百无聊赖的视线,扫过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放眼打量和徐智并排站在角落背光处的男人挺拔的背影。大概喝了点酒,思绪有些飘,神智反而异常清醒。

    她恍然记起第一次见面,他向于他而言陌生人的自己递来的雨伞;第二次见面,发觉她冷又递来的黑色风衣外套;刚才用于缓解喉咙不适递来的冰水和那两句叮嘱,他做这些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几次接触,也并没有听到他谈关于那件手镯的只字片语,难道真是自己的臆想?

    这种潜移默化的关心和体贴也更具有吸引力,越想界线分明,反而越会模棱两可。

    *

    徐智给他点上一根烟,又给自己续上一根,斟酌片刻,问:“南哥,听洲哥说,你前天去瑞士了,别说你去是为了游山玩水。”

    程南翊轻呼出一口烟雾,盯着窗外,勾唇笑说:“不是游山玩水,难不成是去发呆?”

    “我知道程叔叔年初刚提拔了韦铭杰做集团副总,他也配。”徐智说,“如果不是当年阿姨善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么会被他们捷足先登?你也不会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程南翊将烟蒂按灭在烟缸,没接这话茬,拍拍他肩膀,“成王败寇,倒也不至于这么义愤填膺。”

    又问:“身上还有钱吗?”

    “钱的事南哥你别操心,倒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程南翊弹了一下身上的烟灰,侧身看向吧台方向,望着那个手里捧花的清瘦身影,“很快你就知道了。”

    吧台一侧有一座小型舞台,没请驻场歌手,周围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音响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头顶的冷调筒灯照射在吧台周围,浮光掠影,清冷一片,与周围分割出两个不同的场景。连珂浅笑着低头,闻手里的紫色鸢尾花,时不时抬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几束光线洒在她身后,颊边的两个梨涡像蓄满水的洼地,一颦一笑生动惹人。

    程南翊走近,目光打量着她怀中的鸢尾花,“哪里来的花?”

    连珂笑着看他,指指隔壁桌的白人,“别人送的。他说在场的每位女士都有。”

    酒劲上头,她没发觉,言语中带着不自知的撒娇意味。

    程南翊扫一眼周围卡座,桌上没有出现任何与酒无关的东西。他眼神沉静下来,“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去。”

    连珂点头,乖乖跟在她身边。

    楼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连珂走在前面,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越来越远,停下脚步,回头看程南翊,“怎么不走了?”

    程南翊抬眸,对上她清凌凌的双眼,“是你走快了。”

    “是吗?”连珂停在原地,等着他靠近,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好多的男人,“要不……我等等你?”

    程南翊微微眯眼看她,语气几分纵容,“好。”

    酒吧距离连珂的公寓不远,程南翊将车留在停车场,和她一起沿着海边道路慢悠悠地走着。

    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每走一步意味着距离倒计时更进一步。

    公寓是上世纪的老建筑,黄色墙面搭配青绿色窗户,雕花围栏的阳台上,放了几盆开得正艳的花,中间的飘香藤在夜色中更加红艳。

    两人在门前停下,连珂将一路在心里打的腹稿摊开,“这两天多谢程先生的照顾。”沉吟片刻,抛开那些顾虑,随心所欲地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称呼的变化让程南翊微蹙了一下眉,他没有开口,耐心等她把话讲完。

    连珂在心里组织好措辞,“根本没有所谓的向导是吗?”

    “是也不是。抛开与连小姐相识的前提,无论到哪里,随便问当地人一个问题,他的角色和向导没有什么区别。”程南翊直视她探究的眼神,“怎么突然问这个?”

    连珂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心血来潮问一下。”

    问问题的初衷只是想给对方互相了解下去找个合适的理由,不曾想还没来得及承上,启下的后续便被切断了。

    他的回答合乎情理,全是他想让她了解的方面,没有给过她选择权,再多她也无从知晓,大概率就是如此。

    不曾想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彰显直白,被人掌控全局仍不自知。

    话题不了了之,连珂也没有了问下去的想法,冲他挥手告别后,转身进入夜色中。

    木头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扩散开来,听得分外刺耳。

    二楼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一直没有人来修。连珂借着手机的光亮,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酒意在心里翻腾发酵,连带着神智越来越模糊,连插了几次,都没能将钥匙对准锁孔。

    情急之下,钥匙险些要从手中滑落,身后靠近一道身影,熟悉的雪松气息渲染开来。

    程南翊骨节修长的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给她助力,轻轻转动锁芯,“咔哒”一声,复古的白色大门开了一条缝。头顶的声控灯恰在此时亮了起来。

    连珂扭头对上程南翊波澜平静的眼眸,心跳倏得暂停一瞬。

    程南翊低头瞧她柔软的发顶,“怎么这么不小心。”颗粒感的低沉嗓音,在空旷的墙壁间来回碰撞,反复回荡在连珂的耳边。

    连珂垂眸看着覆在一起的两只手掌,确切地说只是程南翊一个人的,因为她的正被他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她不着痕迹地想要抽出,只是罩在上方的手掌却似乎不打算就这么松开。

    连珂脸颊发烫,只得另寻他法,就着这个姿势,她低声开口,“门已经开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可以松手了。

    程南翊移开自己手掌,低头看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哭过了?”

    连珂收回手,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还算合理的回答,“没有,楼道里不通风,闷的。”

    程南翊看着楼梯拐角的四方小窗,点头,“确实。”

    “你怎么还没走?”

    “忘了和你说。”他另一只手在她面前甩出一把钥匙,坠在圆环下,没有任何挂件,但跟此刻挂在她公寓大门上的那把钥匙很像。

    他下巴冲对门一抬,“我住你对面。”

    *

    连珂进门后,倚在门上,听到对面“砰”的一声关上门。她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身上的热度退下去一些,到浴室冲澡。

    浴室没有热水器,用的还是古老的太阳能,存不了多少热水。她迅速洗完,裹上浴巾,钻到被窝里躺好。

    卧室的灯光调暗了一度,连珂却总觉得还是太亮,辗转反复多次,还没有酝酿出一丝睡意。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透气。五月的尼斯,早晚温差还是很大,她揪下花盆里一片枯黄的叶子,握在手心里把玩。

    对门公寓的阳台相邻,拱形格子窗户镶嵌在嫩黄的墙上,程南翊倚在窗边,手机贴近耳廓,正在和人通话,眉眼锋利带着几分淡漠。

    连珂的思绪又倒退回半小时前的楼道。听到他说住她对面,她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反而心里充斥着淡淡的苦涩,一眼可见的结局,即使过程百转千回,到头来也抵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悲然。

    他这人存在感太强,连身上的气味都会无孔不入地渗进嗅觉。

    反复期待中又反复被拽回现实,循环往复,挣扎不开。

    程南翊挂了电话,偏头点燃一支烟,这才留意到隔壁复杂的视线,没给她任何组织借口的时间,直直的眼神投向她,“连小姐知不知道自己很惹人注目。”

    连珂无声吸进一口气,刚褪下去的温度,又有隐隐上升的趋势,她隔着茫茫夜色和他对视,自顾自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

    程南翊淡淡回她:“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睡。”

    话题被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口气不同,意思自然也不尽相同。

    连珂放下手心里的枯叶,“我马上就睡了。”

    程南翊没有再说什么,笑了笑,“进去吧,晚上温差大。”

    他周遭是四散开来的灯光,淡淡冷调,给他镀上一层拒人于千里的滤镜,底色是悲伤寂寥的灰色,让人琢磨不透。

    但连珂总觉得,这一刻的程南翊才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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