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笙觉得,所谓刀尖舔血的日子,自己也算是过上了。

    只可惜她不是恣意潇洒的少年侠客,也不是翻手为云、剑指苍穹的世外高人,而是挂在刀山地狱悬崖边上的采药人。

    冥界有十八层地狱,刀山地狱位于第七层,传闻生前杀牲杀猫猫狗狗等灵性动物之人,死后打入刀山地狱。

    地狱之中幽魂怨气凝聚,似蒸腾水雾结成露水,挂在地狱外的悬崖之上,则化作乌鬼花,为了采这么一株花,她找遍了十八层地狱,终于悬在刀山之上一手摘下。

    “我看看,我看看!”落了地,弦姝小步跑来,满意地瞧着骷髅状的花瓣,心满意足地揣进袖中。

    “就一株,应该足够炼丹了吧?”

    “一株足够炼一枚,一枚转容丹可以用五年,你该想想五年能不能办完你的大事。”

    江月笙点头,系统不介意她修几百年的仙去天界,只要求她触发任务后三年内达成,五年的转容丹,确实够用了。

    天界虽都不识冥界公主真容,但天君认识,弦姝昨夜蓦然惊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不停蹄地拉着江月笙去藏书阁找办法,终是翻出了这唯一能迷惑天君的易容之法。

    二人循了忘川路往回走,夜雾的紫霞泼墨般落了一身,踏上奈何桥,零星几缕孤魂驻足桥边,踌躇犹豫,迟迟不愿入往生井。

    桥畔一众孤魂里,唯一缕幽魂撑伞而立,鹤立鸡群。

    江月笙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那是一缕男魂,身上的衣裳已经称不上是袍子褙子,破布一样稀稀拉拉挂在身上,就连手中伞面也破了几个大窟窿,竹制伞骨崩了开。

    “姑娘,可是要听我同我家夫人的故事?”男鬼晃晃伞,朝她粲然一笑,尽管魂身已经几近透明,却比任何滞留奈何桥畔的魂都要悠然自在。

    江月笙回以一笑:“我猜你和夫人生前琴瑟和鸣,只可惜阴阳两隔,你撑伞立于桥畔等她,怕错过了与她下一世相遇的机会。”

    “姑娘聪慧。”男鬼眯了眸子,“但是错喽!”

    “可不是哪个鬼都和戏折子、话本子写得那般单纯。”男鬼一番说教,收了伞望了眼天边云霞,低叹一声:

    “我那夫人,就算是等个几百年也是等不到的,她自有天人之命,早就去了天上,归位正神了!”

    江月笙心底一颤,连带唇角的笑意也变得僵硬。

    弦姝接了话:“你明知等不到,为何还要等?瞧你这模样,再等下去,就要魂飞魄散了。”

    “为何还要等……”男鬼低声喃喃,又是扬起笑意:“大概是放不下,饮了孟婆汤就什么都没了。”

    弦姝拽了江月笙要走,却是被她拍了拍肩,停下脚步。

    “你夫人放下了吗?这么些年,天界到冥界,可否同你传了信?还是说……她早忘了你?”

    “你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难听?”男鬼收伞点地,敲了两下。

    “我倒是想问你,等来等去都是为了谁?为了自己,你如今已几近散魂,为了你夫人,你们天人两隔,她可知你在此苦等?你是聪明人,该是知晓等来等去除却感动了自己,只白搭了几百年的时光,不如往前走走。”

    江月笙知道这话不好听,好听的话是劝不动人的,神仙薄情,失了自我只为神的良心发现,不是个划算买卖。

    “任你怎么说,我还是不会走的。”男鬼撑开伞,摇摇头:“我都等了几百年了,可不能半途而废,没准儿哪天她会来找我呢?”

    “你可真是……恋爱脑!”

    平日里总被系统科普这个词,奈何昆仑山上的师兄师姐都一心向道毫无情爱之说,这么多年终于让她见到活的了。

    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对方是个魂。

    江月笙抛下这一句,才同弦姝一道去了冥修堂寻个炉鼎炼丹。

    借着冥族公主的名号,堂主含泪让出自己的上品炼丹炉,实则怕二人作妖太凶,一般炉鼎经不住造作。

    堂主千叮咛万嘱咐愣是不敢离开片刻,弦姝登时堵了气,叉腰:“你可给我瞧好了,本公主一次就能炼好!”

    确实只有一次,险些炸飞屋顶,丹炉黑黢黢碎了一地,堂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江月笙擦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又去地狱寻了一圈材料,才把丹药炼上。

    堂主拿着账册去寻冥君报账。等丹出炉的间隙,弦姝同她讲起家事,免得上了天露了馅。

    弦姝之母是天界仙子,与冥君育有二子,长子宵凛承了母亲的仙道,于九重天任仙职,位于西方帝君秋神座下。

    鉴于秋神常年居于招摇山,天高路远,几百年不至天宫,弦姝也不过多讲述她那位兄长,想来江月笙在天上这三年也碰不到。

    接着又讲起天界,江月笙曾在系统那里听过,什么为爱弃甲归田的女战神,因爱伎恨他人的将军遗孤,都是她将来的任务目标。

    弦姝却是从创世神开天造人为她讲起,大到创世神之下的五方帝君,九重天外四座仙山,天君家里的几个孩子,小到天君座下的洒扫侍从。

    种种原因导致,弦姝对于洒扫侍从的印象竟是比天君还要深刻。

    “我的嫁妆应该也不寒酸,但冥界的银钱在天界不适用,可仔细想想,也不是寸步难行。”弦姝食指按着下巴,努力思考。

    “天君好面子,若是银钱打点不好,有人将你欺负,你就打回去,告诉他们,本公主是冥界公主,天界求着要我嫁来,打我就是打天君的脸,欺负我就是要败坏两界的和谐。”

    “你再搬出我父君来,再势利眼的家伙也不敢动你!”

    “上次去天界,有侍从欺负你?”

    江月笙抬袖替她擦去面上的灰痕,瞧着她自得的模样,又用拇指抹了她一鼻头的灰,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袖。

    “有我父君在,自然不敢明面里,天君不让我带侍女,瞧天上那群家伙的怠惰样儿,都是爱看人眼色的,你可要多学学我的性子。”

    “好。”江月笙起身开炉,将丹药收好。

    “你可不要学过头了,给我落下了跋扈的名声。”

    这话让江月笙犯了难,就算她不学,这名声也早落下了。弦姝后知后觉,一拍脑袋,又拽了她出门。

    要跋扈,就跋扈到底,两人坐着小咪去了地狱犬的老家,从一众高昂脑袋的三头大犬中挑中了一只最漂亮的白犬。

    “就你!以后你叫二咪,她是你主人,以后谁欺负她你就咬谁!”

    “汪!”三丈高的大犬三只脑袋齐齐应下,蹭到江月笙旁边摇尾巴,后者为难地蹙了眉,这么大一只地狱犬,也不知让不让带上天。

    还有这个名字……“弦姝你喜欢小猫吗?”

    “当然!”小公主找人扛了一袋子恶魂喂狗。

    “那为什么不养小猫?”

    “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找得到三只脑袋的小猫啊?”弦姝挠挠头,“不喜欢一只脑袋的。”

    江月笙沉默,但也表示理解,就像她习惯了一只脑袋的狗,三只脑袋的,着实欣赏不起来,可究其根本都是犬,除了可爱,其它品质丝毫不缺。

    ——

    冥君近日甚是头疼,一是家中闺女眼看着要履了婚事上天长住,不在房中苦读天宫礼仪,竟是带着新来的护卫和两只犬出门游手好闲,自然,最让他头疼的还是第二件。

    墨芜泽他又来了。

    午后刚提了精神去忘川垂钓,手下便来通报一番,教他丢了鱼竿细数这几个月做的事,应是没什么把柄好被人做文章,才开了大门迎接。

    今日的墨芜泽一改往常习惯,竟是放弃了那身矜贵冷厉的玄衣,着了素雅的白袍,大步流星地入了殿,气势不减,却虚浮着眉,心事重重的模样。

    照旧开门见山说明来历,冥君摸着下巴,颔首:“生死簿神君想看就看吧,至于能否找到神君所找之人,老夫不能担保。”

    “冥君肯相助,芜泽在此谢过。”墨芜泽起身肃然一礼,随了人去翻往前生死簿。

    从朝霞翻到晚霞,冥君钓完鱼回来,曳了一布袋头盖骨送去给女儿喂狗,墨芜泽终于翻出了要找之人,去殿内寻他。

    “你要问来世投生到哪家,就该司命管了,我这儿只记死人。”冥君瞧都不用瞧,只想尽快将人送走。

    尽管墨芜泽如今不是天族太子,但司刑掌罚的管职还在头上,自另一刑司被撤官职以后,天界唯一不能惹的便只有墨芜泽了。

    至于不知轮回之后的名讳,又当如何去司命那里查,那就是司命该上愁的事了。

    墨芜泽亦思及此,不再为难冥君,匆匆告别,出了殿门,径直踏上忘川路,行至奈何桥畔。

    稀稀寥寥孤魂饮汤过桥,一撑伞幽魂瞧见他,熟络地向他招手:“可是替你师尊来传话的?”

    白衣身影略过他,去寻了孟婆问人,只道那人身上有他留下的神息,若是过了奈何桥,多少也该有点印象。

    “问她做什么,怎么不问我来?带神息的魂,我今日正巧碰见一个。”撑伞幽魂咧嘴笑。

    墨芜泽才舍得分神瞧他,看了一眼又沉了脸色,栖恻出鞘,凌厉破空刺向魂身,幽魂仓惶倒地,耀金色桎梏显现,缠绕魂身,勒的那撑伞鬼叫苦不迭。

    “停停停!我又非要逃!破链子!”

    桎梏隐了形,幽魂以伞撑地爬起,伞骨又断裂几根,略显局促朝眼前人笑笑。

    “你是来找你那人间妻子的吧?你同你师尊,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若是有你半点真心,我也不至于在这里三百年。”

    墨芜泽握了剑柄,眸光冷厉:“你剖开胸膛仔细瞧瞧,你这满腹黑心烂肠可值得吾师尊半分真心?”

    “魔尊裴炀。”

    撑伞魂轻叹一声:“油盐不进,你同那魂一样,说话难听的很。”

    “她在哪儿?”栖恻半出鞘,闪出寒光。

    “她说天人两隔,再等也是白搭了时光,不如往前走走。”裴炀笑容和煦,原封不动地将话转述,至于他怎么理解,就与自己无关了。

    墨芜泽握剑的手紧握,松开,又握紧,指节泛了白,面色也是渡了霜,离开冥界去寻了司命,却知再难寻到她的消息了。

    十年前,邻里都认为她死了,哪知她去了昆仑山修了仙,竟是死在了十年后。

    正月初七,死因不明,尸为狼食。

    生死簿上寥寥几笔,他反复看了千百遍,总期待是眼花了,看错了,却又再度刺痛双眼。

    离了司命殿,他下了天门,落入人间。

    你想往前走走,那我便陪你走走。人世虽广,但总归能找到的。

    天边麟云浮沉,水镜乍现。

    “兄长,来年冥公主来九重天小住,可否随我去接?”

    “不可。”

    “那将来婚时,你可要回天界?”

    “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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