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去文昌帝君的府上寻天史记载,才知曾有那么一段传闻。

    说三百年前魔界来犯天界,魔尊裴炀生于魔渊,身有至邪之气,意图夺取天界。

    刑曜战神带领手下赤羽军抵挡外敌,一路追击杀入魔渊,重创魔尊凯旋。

    后赤帝因重罪打落凡尘,座下赤羽军尽数遣散,此间有传言称刑曜当年忍辱委身于魔尊才得以重创其身。

    甚至两百年前裴炀攻入天宫时扬言刑曜是其拜过堂的夫人。

    此事皆被天后一手压下,江月笙也是从冬炀口中得知。

    自然也有传闻怀疑星岚的来历。

    然而事实是当年墨芜泽潜入敌军内部,同刑曜带兵里应外合,剿灭魔军,裴炀身负重伤弃兵遁逃。

    “论事实,委身于魔尊的人该是墨芜泽。”冬炀翻开史书页面置于她面前,略带玩味地开了个玩笑。

    江月笙轻扣指尖,“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为何还有那些流言?”

    “我想同为女子,你应该更清楚缘由。”

    江月笙好似明白了什么,因为战神将军是女子。

    要毁掉一个男将军很难,对他的欺凌侮辱将来会成为他的勋章,哪怕他自身品德不佳,只要带兵胜利过,他就可以站在高处,接受朝拜敬仰。

    而对于女将军,只需让她不洁,即可让她所有的战功和信誉瓦解,令她家破人亡。

    “胡说八道。”青华嗤笑出声,反手蓄势挣脱桎梏,剑尖直指江月笙。

    她侧身躲闪,栖恻拦剑,剑光一闪落回他手中,墨芜泽默不作声地挡在她身前。

    “离远点,别碍事。”

    江月笙后退几步。

    “还留有一手呢,林螭。”墨芜泽望了眼被咒法灼烧的右手,黑眸起了雾。

    “连官职都不愿称呼,不过是小小十二天方主,如今的废太子,又有什么资格如此称呼本座?”

    林螭手握长剑,剑眉紧皱,冷冷开口:“真如尔等所言,两百年前她又为何与裴炀独处那么久?天后又为何要将此事压下?”

    “独自迎敌于你而言就是独处,那你为何不自省一番,你青华大帝可令七至八天方,当年又因何失职致使师尊独自迎敌?”

    五方大帝座下有十二天方,分部掌管九重天大小事务,墨芜泽是第十二天方的方主,七至八天多为赤帝旧部,当年青华只需招招手,自会有人助刑曜捉拿魔尊。

    可他没有做,他失职了,至于为何失职,墨芜泽再清楚不过。

    “你只是喝醉了酒。”墨芜泽冷哼一声:“若师尊当年没有擒住裴炀,你如今又怎能在此揪着官职对吾大呼小叫?”

    “翻旧账倒是翻得利落。”林螭沉下脸来,甩了袖袍,“如今你们拿幻境诱我,成王败寇,你们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江月笙垂眸,她知以他的修为早晚会看出破绽,哪想竟是这么快。

    “当年我曾多次劝解,行军打仗岂是女儿之德,她偏要执意带兵,不是为了那魔尊还能这是谁?”

    “照你这么说,芜泽神君下凡治理若水,是对引若水的男仙芳心暗许喽?”

    墨芜泽眸色一沉,周身散发强烈的郁气。

    “歪理!”林螭同样声带愠怒。

    “你也知是歪理,在你眼里战神的家国大义抵不过儿女情长,战神那么信你,你对得起她的信任吗?”

    江月笙捏着拳头,早知墨芜泽混账气人,想不到还有更混账的神。

    “星岚身上有无邪气或魔族血脉天后娘娘难道不清楚吗?她为星岚赐名又百般喜爱,不就是为了破除流言吗?”

    “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她包庇战神,做贼心虚了?”

    形随于心,她越说越气,墨芜泽拦了她,不知是否为错觉,方才她怒视林螭的时候,犀利的视线也将他扫了一遍。

    “当真如此?”

    林螭握剑的手松了松,竟是有些动摇了。

    青空划过一道刺眼的流星,银辉辗着残云斩开一道疤痕。

    良久,夜风散了星斗,久到她以为他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听林螭低低一语:“不要告诉阿曜。”

    江月笙只觉好笑,他是照顾刑曜的身体还是怕丢了自己的面子?

    若是前者,他又怎能在夫人胎气不稳的时候做出杀子之事?

    虚伪的男人。

    她也是怕刑曜知道真相才会鼓起勇气去和墨芜泽合作。

    选择他并不是念及旧情,而是在她所认识的人里,只有墨芜泽是会袒护刑曜的人。

    他虽对她不义,但她知以他的脾性,必定不会对恩师坐视不管。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墨芜泽收了剑,掸掸袖上尘土。

    本以为会将林螭收拾一顿的江月笙满脸讶异。

    “百玉竹,需得真心秘法滋润七天七夜,可治邪魔侵蚀,吾自昆仑寻了一节,你应知道该怎么做。”

    一枚翠玉竹节落到他面前,林螭接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愿你不会连对师尊的真心都拿不出手。”

    林螭顿了步子,而后隐入夜色中。

    “为什么要放过他?”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江月笙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

    他声音淡然:“他未得逞,且星岚是他亲女。”

    “这是什么歪理,因为是亲生女儿,即便杀了她也不是罪孽吗?”

    “星岚的骨血出于他身。”

    “星岚的骨血来自于她的母亲!林螭他可有十月怀胎为她塑骨血,仅凭一句怀疑就要取走她的性命,他凭什么?”

    她这般盛气凌人,他却难得好脾气地顺着往下解释,寡言少语的脾性在她面前全部分崩离析。

    “凭星岚生于大帝世家,锦衣玉食,若是生为凡人,哪怕修道飞升也只是奴籍。你若不是冥公主,也得不到嫁与天界的姻缘。”

    凡人,奴籍。

    在天界,出身决定一切,享受了父亲养育之恩,就该接受他的控制,哪怕被父亲杀死,也只是将这条命还回去而已。

    江月笙讨厌这个道理。

    星岚什么都没有做错,她那般天真,那般喜爱自己的父亲,可他送的玩具都带着诅咒。

    “谁稀罕嫁给你们这群薄情无义的神仙!”字句几乎是从齿尖咬出。

    墨芜泽的神色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如同磐石与风销蚀,皲裂出微小的细痕。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坚韧的如同露齿的小兽。

    很像她会说出来的话,墨芜泽不自觉地想,当这个想法如同春草不断随风而起之时,手触摸到佩剑的冰冷又将一切散了个精光。

    他不该将对她的念想施加在别人身上。

    江月笙搓了搓手中那枚黑炭一样的物什,待到磨出透亮的镜面,才显露出此法器的真容。

    九华镜,可塑幻境,可留刻影。

    墨芜泽朝她伸手:“给我。”

    江月笙还未平息情绪,对他的要求感到莫名,堂堂神君连一个小法器都要贪吗?

    “如果你不想提心吊胆过日子的话。”

    此话瞬间点醒了她,今日青华大帝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九华镜中,放在她手里,免不了什么时候被人偷走销毁。

    她将镜子递过,墨芜泽垫了帕子去接,面色如常,却难掩嫌弃。

    江月笙撇嘴,当了神就是不一样,以往烤的煤炭似的土豆他都会眼不眨地吃掉。

    而后惊觉自己又把江寒和墨芜泽混为一谈,实在是不妥。

    江寒只是活在她记忆里的死人罢了。

    墨芜泽揩擦一番铜镜,镜光一闪,眼前景象如同遇水的薄纸,流云幻物般逐渐消解。

    荧花淡光撒下,有嬉笑声传来。

    “你又输了!”一阵木牌洒落的声音。

    星岚抽出一张纸条,梨落抢着要来,拿过纸条贴到冬炀脸上。

    但见文昌帝君面上已然密密麻麻布满纸条,好似层叠叶片,一举一动沙沙作响。

    “玩巧板我自是比不过,若是玩诗令输的可就不一定是我了。”冬炀无奈道。

    “不可,你阅历高,怎能在游戏上占小孩便宜!”星岚麻利地收拾巧板意图再开一局,抬头一瞧,亮了眼,快步跑去:“弦姝姐姐,你来了!”

    “师兄怎么也在?”她从江月笙的怀中探出脑袋,好奇的打量对方。

    墨芜泽抬手拍了拍星岚毛茸茸的小脑袋,淡然道:“只是路过。”

    也不道如此偏僻的地方是怎么兜兜转转才能路过于此,他一如既往的冷肃着脸,全无说谎的害臊,话落转身要走,丝毫不带留恋。

    “诶!可不能叫她们只逮着我一个欺负!”冬炀紧巴巴地去拽他的袖口,满脸纸条呼啦啦响。

    “对啊,来都来了,师兄也一起看星雨吧!”星岚也去拽他,笑眯眯地望向江月笙。

    小丫头那点儿心思都写在脸上,江月笙叹气,绕过墨芜泽坐到梨落旁边,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鸭。

    “是阿爹送给阿姊的木鸭!”

    江月笙点头:“我简化了一些咒法,梨落也可以玩。”

    梨落迫不及待地拿过,跑到湖边,精巧的小鸭子摇摆着身子在水面游耍,憨态可掬。

    “阿爹偏心,只给阿姊玩具不给我。”小家伙抱起小鸭子,又放在水里游了一圈,黑葡萄似的眼睛闪亮亮的,好似装进了星星。

    “弦姝姐姐你过来。”梨落神神秘秘地拉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我悄悄惩罚了阿爹一小下呢!”

    “哦?怎么做的?梨落好厉害啊。”江月笙按下心绪,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梨落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向静坐无言的墨芜泽,笑出了声:“我先不告诉你。”

    江月笙顺着她的视线回望,落在墨芜泽身上,又迅速收回。

    不知是不是错觉,星岚总觉得自从师兄留下来之后,弦姝姐姐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尽管面上依旧笑着陪她们玩耍,却丝毫不分给任何注意力给冬炀和墨芜泽二人。

    讨厌文昌帝君还情有可原,但讨厌墨芜泽又是何原因?

    星岚冥思苦想,直到天边再瞧不见一颗流星,天色愈来愈晚,才终于有了头绪,果然师兄还是太冷冰冰了,不招人喜欢。

    “师兄你该多说点话。”星岚小声拽住他。

    “哦?你该回家了。”这是他落座后的第三句话。

    星岚只觉得扫兴!

    江月笙主动揽起送二人回家的任务,路上星岚费尽心思劝她多主动一番,又说自己必定会努力让师兄开窍,梨落也跟着附和。

    江月笙屈指两个脑门上各弹一下,将人送回了家。

    墨芜泽静坐在瀑布之下,水声清泠,目光落在小案上纸包中剩下的几块栗子糕上。

    “想吃?”冬炀拿过纸包,丢进口中一块,将剩下的递给他。

    墨芜泽接过纸包端详了好久。

    “不用怕下毒,她是做给那两个小家伙的。”

    他迟疑地捏起一枚,放入口中,清甜软糯的似雪花般渐融,甜味愈发绵长,回甘中沁出几分酸涩。

    大雾渐起。

    冬炀不可置信地拍拍他:“味道虽不错,但也没有好吃到要哭的地步吧?”

    “笙笙。”墨芜泽垂眸,手中糕点如同风化的石块,层层破碎,黏腻一手,是他永远不会忘却的味道。

    一时间所有的熟悉感如涛浪袭来,只涨不落。

    此夜落了一番星雨,天边唯有几盏孤星摇曳,月避了影,夜色晦暗。

    星岚将荧花送与她,一路还算明亮。

    行至宫苑内,往常巡逻的天兵不知趁着星雨去哪里讨了懒,身边冷清清的,江月笙走得无聊,低头数起脚下平坦的地砖。

    数到第二百一十六块时,眼前地砖洇了血。

    她惊起后退两步,后背撞上一堵墙,荧光照亮一具黑猫的尸体。

    一双冰冷的手瞬间捂住她的口鼻,身后人哈着冷气,不带一丝温度开口:“告诉我,刑曜住在哪里?”

    江月笙心下一惊,不单单是因对方所言,还有那个声音和冰凉的触感,即知对方绝不是神族,且是她见过的人。

    那个奈何桥畔的撑伞魂。

    “唔唔。”她指指自己的嘴。

    身后人松了手,换一柄冷刃抵在她的后腰,等她开口。

    江月笙没了九华镜,手上找不到可以反抗的法器,只低头顺从道:“今日筵席,她同天后关系甚佳,今夜留天宫小住。”

    “至于住在哪个宫院,我就不得而知了。”

    “别让我知道你在耍什么小把戏,冥公主。”

    江月笙瞳孔一颤,疾风袭来,一个黑色的身影掠出,白扇召风,凌厉甩出风刃。

    撑伞魂见有人来,丝毫不恋战,丢开江月笙便遁了。

    风刃落在眼前转了个弯,打落一树梧叶。

    身穿黑色劲装的少年自风中踏落,高扬的马尾散入夜色,唯碧色玉簪熠熠生辉,白扇灿然,似夜中月,缓步欺来。

    “你怎么不来前院,叫我好等。”同墨芜泽相似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气,透出几分不成熟的埋怨。

    “将功补过,有魔入了宫,你随我去追。”

    “我不去!”她后退几步,还未从方才的惊魂中缓和过来。

    “由不得你。”

    墨芸泽长臂一伸,揪住她的后领,飞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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