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坐落于镐京城外二十里,大悲寺循山势而建,坐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

    当任渪踏入山门,过“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忽觉人生苦多而短暂,若可世情扔诸身后,何处非涅槃。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即大雄宝殿。

    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任何英雄都得低头。

    大殿坐北向南,素胎瓦歇山顶,风格简朴却相当雄伟。檀香、莲花、青灯、天幢、经幡、宝盖,均匀罗列庄严。

    正中供奉三世紫金大佛坐像:左边是过去世迦叶佛,亦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中间为现在世释迦牟尼佛,亦娑婆世界无上如来佛;右边是未来世弥勒佛,亦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巍巍峨峨,不可仰望。殿两侧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师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

    任渪一路礼佛,双手合掌,垂首躬身,五体投地。直至后殿。

    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妙容慈祥,帘垂双目于安详之中,隐带刚毅,右手结佛印,左手捻莲,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龙女分侍两侧。

    任渪再次洗净双手后,在香炉上反复薰爇,举双手与额顶持平,稽首敬拜,起身后,向身旁小法师奉上檀木盒盖:“请师父代小子供奉。”

    小法师揭盖供上。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纸上用端正小楷抄写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华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抄经者并非他人,正是巍国皇后白予安之姐、北泷德妃白予平。

    “小子任渪自北泷羿城来,迷津萦心,诚望得道衍住持指点一二,还烦请师父通报。”说着,奉上一封素笺(白色信封)。

    小法师接过素笺单手作揖,道了声“请施主稍候”便进去禀报。过了好一会儿,小法师迎面回来:“施主请随小僧来。”带着任渪出大殿,拐了几道弯来到明心阁。

    阁内青砖铺地,陈设简单,案椅呈出古旧的色泽,临门站立一位五十多岁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正是寺中住持道衍方丈。

    他形羸骨瘦,却挺直卓立,梵风佛骨,五绺灰白胡须,不长、不浓、不冗,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小法师向方丈、香客双手合十,行礼退下。

    任渪拜过道衍法师,随他进入阁中坐定。案上放着那张笺纸,上书:

    眾生有情慈心動,

    不解緣起悲不公。

    情執我執亦法執,

    無緣無我以法空。

    幽幽古刹千年鐘,

    都作癡人夢中缽。

    (众生有情慈心动,

    不解缘起悲不公。

    情执我执亦法执,

    无缘无我以法空。

    幽幽古刹千年钟,

    都作痴人梦中钵。)

    道衍法师缓缓道:“施主前有杀戒大开,后有杀戮在即,来此问道,不为攻敌之法,亦不为讨一心安,只问慈悲义谛,实属难能可贵。然贫僧本一槽匠(负责造屋前打地基的工匠),半道出家,恐难答施主所求。”

    不及说明,道衍住持竟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了解,任渪不禁心中暗叹,大悲寺不踏红尘,观天下之事如看那溪涧流水,知它奔流不息,又由它奔流不息,深深恭敬道:

    “晚辈是几等的货色,大师已从那首诗里看得明白。临杀戮却求慈悲法,装了雅性,却露了痞性,满纸一个‘嗔’字。

    就连晚辈自己,亦不明此求于心之真假:伪饰以得见大师,有之;而真心求慈悲以解生灵苦厄,恐亦有之。故而无明,内心苦痛,诚望大师赐道。”

    “贫僧乃学佛之人,而非大师。慈悲之道自古仁人志士各有其说,百家争鸣。贫僧受不起施主一个‘赐’字,仅以修证之理如实观照,送施主八个字:诸法空相,大爱不爱。”

    道衍法师继续问道,“施主可知迦奢国王杀鹿的故事?”

    “晚辈不知,愿闻其详。”

    “迦奢国与邻国波罗奈国常年混战不休,一次行军途中,突然飓风骤起,黄沙漫天,迦奢国国王梵匿在风沙中与大军走散,迷途中走入一片森林,五天五夜未能走出,饥渴交迫至垂死之际,忽遇一只正在哺乳幼鹿的母鹿。

    母鹿见他痛苦不堪,心中不忍,便将乳汁喂于梵匿。梵匿喝下鹿乳方暂得生气,却因饥饿数日仍奄奄一息。母鹿见状流泪,伏首跪于梵匿腰下。

    梵匿腰间别着锋利的宝剑,他明白了母鹿的意思,取下宝剑,怀着强烈的感恩之心杀食了母鹿,终于重获生机,走出了森林,并找到自己的军队。

    深感于母鹿以身相救的无私恩情,梵匿带人回林中寻找小鹿以精心喂养,却见无数人民因连年战争而逃至深林,如同两天前的自己一般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不禁痛苦悔恨之极,于是主动向波罗奈国请求休战。

    波罗奈国王豫象听闻了母鹿舍身救人的故事,亦感动不已,不但接受休战,更让自己的儿子丹达王子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前往深林中守护百兽。

    若干年后,梵匿的女儿毗兰公主嫁于丹达王子,二人共同继承两个王国,以母鹿之心施泽于两国人民,福延数百年。”

    任渪听完道衍法师娓娓道来的隐喻故事,心中百感交集,深深顿首一拜:“晚辈亦有梵匿之愿,却修不来母鹿之心,还望大师指路。”

    “阿弥陀佛。世人修慈悲心,求佛法精进,多以摒弃尘心,虔心颂经悟道为首要之义,殊不知佛陀教诲弟子,在佛田、圣人田、僧田、和尚田、阇黎田、父田、母田、病田这八福田中,‘看病福田’乃第一功德,并躬行实践,为生病的弟子喂药、为眼盲的弟子穿针缝衣、为阻止战争枯坐大军行进的道路中央。

    佛法从未要求人们放弃世情,不问世事,不闻人间疾苦,相反,身处尘世、深入躬行才是大乘佛道的精进与慈悲心。”

    任渪闻之,心中凛然一惊。

    ****

    镐京城内。赤岭军整备待发,只等大将一声令下。远处密林中,王骛已搭好祭台。老将泪光点点,长声哀叹,举起寒光闪闪的利剑,划破双指,将血滴于酒杯中:

    “儿不孝!万愧父亲教诲!从军三十年,披肝沥胆,不想却在国家危亡之际行此大逆。待儿身死,黄泉之下,任由父亲杀剐!”言罢,骊酒于地。

    忽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至王将军身后。“什么人?!”王骛警觉地转身举剑杀去,不料就在利剑抵向黑影下颔的一刹,竟被两根细指生生夹住,在一股不可抗的戾力下,被猛地掀向远侧,连带持剑之人一起摔向树干,重重落下。

    黑影揭下头上黑篷,昏沉夜色中站立的竟是巍帝近身内宦刘公公。王骛只觉身痛似骨裂,向远处一看,随自己一同前来的几人已不知何时倒在了血泊之中。自知非眼前之人的对手,王骛恓然扔下手中利剑。

    “王将军何以叛国?陛下痛心疾首,特命老奴来询。”阴沉森冷的声音问道。

    大军尚在三里之外,而此人取自己性命恐只须几瞬,终究是走晚了一步。王骛站定,深知死时将至,慨然道:

    “末将为陛下征战三十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三十日间与焱军血战于卫梓,未得及时护驾,陛下便屠末将满门。臣护驾不力,甘愿受罚,然后日,臣遣副将入京呈报详情,未见得陛下却反遭追杀。闻及右相左将与吴尚书之死,臣万念俱灰,万般无奈……”

    自己一死便罢,可是十多万赤岭军……这是自己最后唯一的挂念……此念一起,王骛不禁恸怖,卟嗵一声双膝跪下,“今日公公既来问罪,罪将便当顺然赴死,只恳求公公、恳求陛下开恩,放赤岭军一条生路,继续效忠陛下,罪臣万死亦无以谢罪!”

    言罢,额头猛烈磕地,??重响,鲜血如印。

    听完王骛陈述,刘公公已将一切了然于心,厉目如炬:

    “王将军,你与陛下皆中了奸人之计!陛下虽居深宫,然时时关注军情,三十日内却未闻得任何焱军攻入卫梓的消息,陛下心急如焚、故疑窦顿生。”刘宦掐指略思,

    “看来是有人故意切断了你军中与宫中的讯息往来。此人只断讯息而不毁甬道,甚至不惜以你一家老小为牺牲,何其阴险。”

    林中空气瞬时仿佛寒了几度。“罪将前后共遣数十人报向宫中,仅数人回营,却皆无人言消息受阻之事,定是为奸人或杀或迫……”王骛骤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息止,“那金吾卫……?”

    “陛下确实未见得赤岭军任何来人,但也未派金吾卫追杀将军副将。”

    王骛只觉天旋地转,险些堕倒,自己同生共死二十年的心腹司马远与眼前阴厉的宦官,究竟谁在撒谎?可死祸已酿,而今已不必对质,亦不能对质。

    “李寻、吴柯及虞衡三人,泷敌尚未攻入便言逃策,更暗中偷送家眷出城,为不暴露城中逃生暗道,陛下方下令杀之。”刘宦冷冷道。

    王骛面如死灰,不知当悔、当恨、当怒还是当疑,只觉整个人已堕入寒冰地狱,再无生望,绝然闭目:“谢公公相告,那奸人便是泷贼首将任渪。罪将深愧陛下,这便送上项上人头。”言罢引剑欲刎。

    ****

    时间一点点逝去,自任渪进入明心阁已过一柱香。

    “不知大师如何看此次征战?”任渪问道。

    道衍法师回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以你本心,从众生处说,是以暴制暴、以幻制幻的善巧,虽不灭败坏下流,却无碍抚慰灵魂的慈悲;

    从浅义处说,是冲折交涉、诗礼融合、天下进阶;从精深处说,得道天成的道法,道法如来,不可思议。”

    “敢问大师,那此战何解?”任渪再问。

    “请容贫僧再为施主讲一讲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

    “大师请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释迦牟尼佛的一世曾为萨波达国王,平日广行布施、爱护百姓、体察民情,慈惠德被十方,受到天龙鬼神的赞叹。

    帝释天为此十分恐慌,生怕萨波达国王夺了自己的地位,于是让守护天降化为一只鸽子,自己变为老鹰,去试探他是否真是一位如实修行的菩萨行者。

    化作老鹰的帝释天凶猛追着鸽子,鸽子飞到萨波达国王座前,哀求国王保护。

    国王将鸽子护入膝下,老鹰飞到国王座前说:‘我已饿了好几天,请把鸽子还给我。’

    国王道:‘我曾发愿救度一切众生,请你放过这只鸽子。’

    老鹰问道:‘你救度一切众生,难道就可以让我饿死吗?’

    国王不忍残杀其他动物喂鹰,于是道:‘我既然已发大誓愿要救护一切众生,便应该以自身救护众生。我可以用我的肉布施于你。’

    老鹰欣然同意,但道:‘布施之肉须与鸽子之重不差分毫。’

    国王点头,毫不犹豫的拿起利刃将自己的肉一块一块割下。奇怪的是,身上的肉都要割净了,但都比不上秤另一边鸽子的重量。

    当国王忍着筋脉尽断、身肉割尽,血流淌地的痛苦,艰难地坐上秤盘时,秤两边平衡了。

    于是他对大臣说:‘请杀死我。’

    大臣纷纷劝阻,国王道:‘我现在所受的苦,远比众生在地狱中所受的苦少太多了。如今我有智慧、禅定、持戒、精进等善法的功德福报,如果还执着于短暂无常的色身所受的苦,又如何能救度地狱中心性迷闷、受大苦煎熬的众生呢?’

    老鹰见萨波达王如此痛苦,便问道:‘现在后悔了吧?放下吧!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痛在己身,谁代你苦!把鸽子交给我,继续享你的福报,当你的国王吧!’

    国王却坚毅地回答:‘我一点也不后悔!无始劫来时,我丧身无数,却丝毫无益于一切众生,如今我愿以此身誓求佛道。’说着,举起利刃刺向心脏。

    突然,天地震动,大海扬波,枯树开花,天降香雨与飞花。帝释天现出原貌,稽首于地,国王身肉亦恢复如故。菩萨慈惠无极行布施即如是。”

    道衍法师继续平静道,“古之行者,舍身救生,裨于利他的菩萨慈悲胸怀之中,圆满自利的诸善法行;今之群生,舍身求财色名食种种有漏等法,徒在气尽命绝之将近,嗟恨心灵的缺憾与空洞。

    古来德人,用有限的生命换取光明无尽的功德法财;时下众人,却往往以无尽光明的法身前途,折取生灭无常的世间糟粕。”

章节目录

如秋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沧中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沧中云并收藏如秋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