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高悬,轻风舒凉。

    这是一个惬意的春日,也是上清学宫百年来最为重大的一个裁决日。

    明镜高堂之上,鹤发白须的老宫主端坐正中,面目沉重,其下两侧坐着一十八人,人人脸色皆有不虞,或愤慨,或悲痛,或嫌恶。

    “蔺如初,十日前学宫秋选的终试中,你为夺魁服用禁药,以致灵力失控,伤及同门,此次轻伤者三十七名,重伤者一十二名,其中三人灵脉寸断,此生再难修炼,如此大错,你可认?”

    堂下,少女虽跪得笔直,但连日的囚禁与惩罚已让她的脸毫无血色,头发被汗水浸湿成绺,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两侧,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女鬼。

    “弟子认错,但我从不知什么禁……”

    “呵,你休要自称学宫弟子,”座上一十八人中的一名女子突地暴起怒喝,”你可从未通过学宫的入学选试,我也从未认过有你这样的学生!”

    少女抬眼望去,那是学宫中少有的女先生茹云,也是今日参与裁决的先生之一,此次伤重的人中就有她钟爱偏重的学生。

    少女收回目光,不再出声。

    宫主抬手示意茹云禁言,继续道:“按照宫规,我与诸位先生本该将你灵脉摧毁,放逐荒域,但念及过往,知你并非心肠歹毒之人,此次是求胜心切方才误入歧途。故决定只在你的灵脉上设九重禁制,逐出学宫。你可认罚?”

    “弟子……如初认罚。”

    蔺如初面色平静,仿佛受了多日折磨与即将被打下禁制逐出学宫的人并不是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已辩解过无数回,可她灵力失控是事实,重伤同门是事实。她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并未服用任何药物,学宫中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她,替她求情。

    包括曾在十六年前救了她并将她带回学宫的那人。

    “我不服!”

    茹云飞身而出,立在堂中,字字铿锵:“此事不公!受伤的弟子灵脉均有重损,即便用尽灵药,也再难修复至从前境界,他们本是学宫中的佼佼者,倘若好好修炼,他们必然道途坦荡,扬名玄界!可如今,因她一人,这些弟子的大好前途全数毁于一旦!”

    “宫主仁慈,可如此惩罚,我心不服!若连我都难以接受此惩处,受伤的弟子与其家人又安能接受?”

    茹云双目如炬,扫向堂外围观着的众生徒,人群中即刻便有人振臂高呼:

    “此事不公!我等不服!”

    随后立有旁人跟上,一齐高呼。

    “此事不公!我等不服!此事不公!我等不服!”

    “不得喧哗。”宫主手指一弹,一道静音符飞出,众人立刻肃静。

    而后又问:“茹云,那你有何提议?”

    茹云恨恨地看向一旁跪着的蔺如初:“合该按照学宫的规矩,毁其灵脉,放逐荒域!”

    蔺如初身躯一颤,突然明白什么叫有口难辩,什么叫含冤而死。

    “宫主,我亦有一言,可否一听?”座上又有一老者起身,款款而出,一身白衣无尘,玉面美髯,风雅至极。

    蔺如初听到声音有些错愕,抬眼看去,与那人的眼神正好对上,多日不见,她狼狈至极,他似乎也憔悴不少。

    见宫主颔首,他立定于蔺如初身旁,缓缓道:“十六年前,是我在介水之畔将这孩子捡回来的,我原以为,救人一命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未曾想过该如何教她养她,只将她随意养在瀚海阁中,不曾有过管教约束,不曾同她讲过世间道理,是我的无知无能,疏于管教,才致那日的局面。”

    茹云冷哼:“确实,若说有错,你错得最多!既然无能教养,便早该放她出去,哪至于酿成那日大祸。”

    “茹云先生说的极是,我之错甚于如初之错,是以……我愿代其受过,自毁灵脉,前去荒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始终沉静如木的宫主面上都浮现了一丝诧异:“鹤于仁,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还请宫主成全,也请放这孩子一条生路。”鹤于仁垂首看着蔺如初,眉目祥和,笑容蔼蔼,“封了她的灵脉,让她去凡界吧,或许那里才是她本该待着的地方。”

    蔺如初尚在恍神,眼眶却已发红:“鹤老……”

    他不是不喜欢她总嫌她麻烦吗?不是从来不过问她在学宫中的事吗?不是从不在意她吗?

    茹云惊讶过后又是一阵嘲讽:“你的过错自该有你的惩处,你若代她受过,你的过错又该谁来担?更何况,以你那点修为,废了灵脉又如何,根本抵不过……”

    “咳……茹云,慎言。”宫主出声打断。

    鹤于仁不急不恼,轻瞥茹云一眼:“按你先前所言,蔺如初未曾参加过入学选试,你也不认她是你的学生,既然如此,她非我学宫弟子,宫规也就不适用于她,你又何来凭据非要以宫规惩处她?”

    茹云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宫主起身,不恶而严:“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茹云,莫要过于咄咄逼人了。我知你是心疼那些受伤的孩子,可蔺如初也还是个孩子,虽犯下大错,可也不至以死相还,倘若真废去她的灵脉逐去荒域,她岂还能有活路?如今学宫上下之要事,是想法子医治好那些受伤的孩子,而不是如何重罚于她。你说,是吗?”

    茹云慑于其威,不再多话:“是。”

    “如此,关于蔺如初在秋选终试中服用禁药伤及同门一事,裁决如下,我将与众长老携手,设九重禁制封其灵脉,三日后逐其出学宫,此生不得再返。至于鹤于仁,你乃瀚海阁阁主,与她也算有些师徒情谊,她犯下过错你确有责任,既然你自请降罚,那便罚你去荒域待个三年。”

    顿了顿,补充道:“你那修为且留着罢。”

    宫主看向堂下面容倔强的少女:“天地广阔,六界之大,非只有修习道法玄术一途可走,望你此番出去,能有另一番造化。”

    蔺如初知道这是来自这位师长的最后一句忠告,腰板一弯,俯首叩谢:“谢宫主教诲,如初谨记于心。”

    此间事了,众人渐渐散去,茹云亦是愤恨离去,临走前仍不解气,频频瞪向蔺如初。

    不多时,堂下只余二人。

    蔺如初早就泄了气,瘫坐在地上歇着,鹤于仁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两人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终究还是蔺如初先开了口:“我没吃什么禁药,我连上哪搞这玩意儿都不知道。”

    “嗯。”

    “我跟他们说了,可没人信,他们说我空口无凭,而事实就是我确实灵力失控重伤同门了。”

    “嗯。”

    “我被关在寒牢里,用冰索押着,我没有证据,也找不了证据,更没有人帮我去找证据。”这话带了点怨怼的意思了。

    鹤于仁沉默不语。

    蔺如初自小就摸不清这老头的性子,平日里既不见他与谁交好,也不见他有什么喜好,明明能言善道,可有时旁人同他说十句话,他也未必能回上十个字,每日就闷在自己的书房中,与各种书本籍册为伍。

    说他冷情冷性吧,他又在游历途中救了被丢弃在介水之畔的她,说他心地良善吧,他又在救了她之后不管不问,任她在这玄界学宫中独自野蛮生长。

    小时候,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身无灵脉无法修炼,丢了他身为瀚海阁阁主的颜面,令他不喜,是以一直刻苦学习,致力于将整个瀚海阁的的藏书都看遍,期望有朝一日能助他编书撰文。

    后来,她被天道异雷劈中,意外打通了灵脉,且天赋极佳,吸纳天地灵力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修炼速度远胜学宫中的所有学子。

    可当她兴高采烈地同鹤于仁说此事时,他却无甚欣喜,只淡淡嘱咐她定要小心行事,勿因修炼伤人伤己。

    “鹤老,小时候你跟我说,在介水之畔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那这次呢?代我受过,灵脉被毁前往荒域可不是什么抬手就能干的事了。”蔺如初打破沉默。

    半晌,鹤于仁才开口道:“若非我当初将你带来学宫,也许就无那日之祸,此事确实该我担责,并非全然替你受过。我修为微末,若是被废也不足为惜,何况,如今倒也无恙。”

    “可荒域那地方妖魔鬼怪横行,听说什么变态都有,你这修为在那里待三年还能回得来吗?”蔺如初担忧道。

    鹤于仁浅笑道:“我活到这年岁,又饱读六界之书,总有些活命的办法,你不必挂念。倒是你,灵脉被封后无法修行,再待在玄界亦是寸步难行,不如就去凡界,在那里好好生活,好好长大。”

    难得听他说这么多话,蔺如初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又有些暖意。

    可她终究没有应承,她虽面上不显,可心中始终觉得冤枉,愤恨难平,又如何能够安心换个地界好好生活呢?

    灵脉被封,重归凡躯,断了她的修行之路,她连此后如何生存都不知道,又谈何好好长大呢?

    “行了说这么多干什么,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蔺如初揩去眼角的湿意,顿了顿,又问道,

    “我们还能再见的,是吗?”

    良久的沉默弥漫一室。

    ……

    得,这老头又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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