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路疾行,龙船回到郢都是在三天后的午后,岸上人头攒动,迎接的人群乌压压一片,却都静默无声。

    赵锦一眼看见站在队伍前面的沈晏,丰神俊朗,迎风而立。

    算来自长安分别已有三四个月,此刻她却不想搭理他,索性一言不发径直走过。

    吉祥等候在楚王宫的寝宫里,一看见她的身影就泪眼朦胧扑过来。

    “陛下!”

    赵锦身心俱疲,冲她勉强一笑,吉祥心领神会,连忙擦干眼泪,上前服侍她更衣。

    等到沐浴完毕,吉祥轻声回禀:“陛下,沈相在外面求见。”

    “不见。”赵锦懒得理会,躺在床上倒头便睡。

    在郑远和荆州刺史到达沅陵后,两地通讯便彻底恢复,她自然知道沈晏从长安来了南楚,也知道他半月前就到了郢都。

    可他没有继续南下,而是选择留在郢都。

    她不想去想他止步不前的原因,他永远都有他的考量,为了大局或是自以为是为了她。

    她只知道在自己惊慌失措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脱险后也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他。

    心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委屈,那么此时,他又何必来呢?

    一觉睡醒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看不出什么时辰。

    吉祥传来晚膳,同时回禀她睡着时发生的事。昭纯风早些时候过来了一次,被她好言好语打发走了,并未进院子。景逍遥也遣人问安,又在不久前送了几道楚宫佳肴和一壶桂花米酿。

    赵锦略微颔首,盯着一门之隔的院子看了一阵儿,开始缓慢地进食。

    等到吃饱喝足,她慢慢踱步向院中走去,不出所料那道熟悉的身影依然在站立等候。

    月华洒满整座院落,在他身上也打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臣拜见陛下。”沈晏见她出来,略显僵硬的身躯连忙跪地,眼睛执着地望着她,似在打量她是否安然无恙。

    赵锦冷笑一声,命吉祥带着众人退出院子,然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沈相若是有政务向朕禀报,便在明日和其他朝臣一起,此刻夜色深重,何故叨扰?”

    沈晏仰头看着她,嘴唇微张:“并非丞相沈晏求见,而是……”

    他一时顿住,哪怕下定决心,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说。他现在算是什么呢,她的老师?她的爱人?还是什么都不是。

    赵锦却不肯轻易放过,追问道:“是什么?”

    见他怔怔地好长时间说不出话,她眉间微扬,哼了一声,“既然沈相想不出,朕帮你想一个身份。”

    她弯腰抬起他的下巴,将他踌躇的神色尽收眼底,夜色渗透他的肌肤,指尖传来冰凉。

    “男宠,如何?”

    “什么……”沈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连瞳孔都在微微颤抖。

    “不好么?”赵锦冷冷盯着他,“那沈相觉得应该是什么,朕倒是不知了,你我二人如今究竟是何关系。”

    得不到回答,她便用力掐着他的下巴,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学生心有不解,虚心求教,老师怎能闭口不言。”

    沈晏听见她如此说话心如刀绞,苦涩一笑,所谓兰因絮果,花开终有花落时,当年是他亲手放弃了这段感情,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陛下说的是,是男宠……”

    “哼!”赵锦重重甩开手,沈晏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狼狈跌在泥土里。

    院中的乌桕树渐渐有了红叶,被风吹着沙沙作响,地上零散地铺了一些落叶,透露着秋天即将降临的音讯。

    赵锦出来时没穿外袍,此刻感受到秋风的寒意,不由自主颤栗了一下,双手抱在身前打了个喷嚏。

    下一秒周身被一个微凉的怀抱拥住,沈晏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站起,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诧异地看着他,皱眉就要推开,却被整个抱起,双脚离开地面。

    “陛下说我是男宠,便当我是吧,那就让我带陛下回到温暖的地方。”沈晏凄惨地笑了,抱着她向寝宫走去。

    赵锦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此刻才发现他身上凉得透彻,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哪怕近在咫尺也感受不到以往的温度。

    她默默靠进他怀里,将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埋在他颈间。

    沈晏一路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将她放在上面,正要直起腰却被勾住脖子,怀里的人瞪着一双盈盈泪眼,一言不发。

    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名为岁月的这剂汤药,在他们之间留下的痕迹好像格外苦涩,时间越长沉淀下来的药渣便越多。

    赵锦用了极大的力气克制,才不让自己哭出声:“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次差点就死了!”

    一路上她孤身一人尚且能作坚强,此刻在他怀里,好像所有的委屈又都汇聚回来,落在胸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晏心如刀绞,听见她的哭腔感觉比自己死了还痛苦。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重新抱住她,温柔地吻着她的脸颊,唇齿间的泪水越来越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赵锦一边大哭,一边对着他的胸膛猛烈捶打,直到积攒的郁闷都发泄干净。

    “你是全天底下、最混的混蛋!”她狠狠咬在他唇上,将他一把推倒压在身下,开启新一轮的报复。

    “我是……”我是什么都可以。沈晏释怀地想着,却已经无法说出口了,她的猛烈攻势让他应接不暇,只能随着她的节奏有求必应。

    很久没经历这样纯粹的酣战,赵锦心情舒畅又意犹未尽,如水蛇一般将他缠绕不许他抽身离去。

    沈晏既甜蜜又觉无奈,只好顺着她的心意,此刻二人俱是汗津津的,赵锦靠在他的臂弯里将分别后的经历细细说来。

    对于景逍遥,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好像一直在按照他预设的道路前进,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当日在凌波殿他用木兰山引她前去赴约,信誓旦旦说她在沅陵讨不到便宜。而事实果真如他所料。

    屈步蘅剑走偏锋并非合作伙伴,她的两个选择被迫变成一个,他反而成了掌控大局的功臣。在桃林镇她以身诱敌,也被他轻松化解不了了之。

    “景逍遥确实如此。”沈晏没有多少意外,十多年前在长安初见便知他绝非凡人,十年后的他只会更加有城府。

    只是他也想不通景逍遥给出木兰山的理由,无论是为了换取昭云泽在大雍的地位,还是为了打压屈氏给的投名状,都有合理之处,但不充分。换位思考如果他在这个位置上,绝不会做出这种决策。

    又或者……

    “瓯越之地?”他换了一个方向思索,虽没有到过那么南的地方,但从地方志记载知道那里是荒无人烟的烟瘴之地,就算作为田地开垦也不是好的选择。

    沈晏摇了摇头,觉得现在根本想不明白,毕竟……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人,脸上浮现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

    因为她的蛮横霸道,二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紧密相连,他身体的一部分还在她那里,又或者说她的一部分将他完全包裹,密不可分。

    她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他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思绪轰然崩塌。

    他现在的脑子连平日里十分之一都没有,怎么可能赢得过精心谋划的景逍遥。

    赵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讲述下去,在讲到沅陵时,她有意略去了和柳贤相关的细节。

    可沈晏又怎会想不到,他早就注意到她身前骇人的伤痕,刀口虽已结痂,却重叠了几层不同颜色的痕迹。很可能要留下永久的痕迹,她的话里却没有对此的交代。

    他指腹轻轻抚在上面,心中响起一阵叹息。

    赵锦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连忙又提起沈修远和钱芊芊的事,如今二人已经启程前往嘉兴。

    沈晏思索一番,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赵锦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柳昱逃脱后多久会进行下一次动作,朝中谁是他的同谋,又或者南楚王位的人选。

    只不过她有些累了,并非简单的身体劳累,而是心灵的沉重。

    这一路都在陌生的环境里,神经一直紧绷着,并没有真正的心安过,自然也谈不上安睡。

    沈晏听着声音越来越小,低头一看怀里人已闭上眼睛,于是小心翼翼将她放平躺着,伸手按着她的太阳穴轻揉,不多时传来一阵低沉的鼾声。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他终于有时间重新探查刚才中断的思路,很快就觉得自己又在犯蠢

    眼下景逍遥也在郢都,直接与他面对面交谈可能会发现更多细节,何必在这里漫无目的猜测。

    果然,人的大脑是有限的,他没办法在盛满她的时候再去思考其他。

    不止现在,是从始至终。

    从初次遇见,命运已经谱写好了结局。他亲眼看着她长大,她的一切都来源于他言传身教。她是他是爱意疯长的血肉,抬头可见的天光,也是他誓死守护的无暇。

    可是……他却让她孤单地走了这么多年。

    脑海中蓦然浮现往事种种,他生出一丝动摇。

    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道路,是否真的正确?

    可这是他和先帝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共识,先帝也错了吗?

    他不怀疑先帝的智谋和远见,也不怀疑自己在当时做下决定的初衷,只是……

    也许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那是一个对她影响巨大却没有征求她意见的决定。

    人往往以爱之名实行伤害之事,可以美化为一腔孤勇,也可以说是狂妄自负,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如同天与地、阴与阳,黑与白、日与月,万物始终有着对立面,当他站在她面前妄图遮住风霜时,却给她带来了最大的阴影。

    沈晏忽然觉得脑袋刺痛了一下,好像一个深埋多年的意识松动了,他想要探查真相又被困在一团望不见尽头的迷雾里。

    迷茫之际,一个远在天边近在耳畔的声音响起,他猛然回神,发现赵锦依旧闭着眼睛,脸上被痛苦笼罩,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像是陷入了梦魇。

    他以前从没听她说过梦话,不由愣住,等听清她口中喊着的是自己名字,脑子里像是炸响一颗惊雷,铺天盖地的情绪纷至沓来。

    “我在。”他心痛地搂紧她,“……以后我会一直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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