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知花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将针线盒子找了出来,拿到手后,重新回到房间。

    叶珖已经回了凳子坐下,正单肘支起撑着下巴等候。

    见到她回来,他温和称赞:“好快。”

    璩知花没有回应这句,她握着巴掌大小的针线盒,在明暗分明的地板边缘驻足,迟迟不曾前进。

    叶珖打眼看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踌躇,含笑开口:“主要是这次出门匆忙,明明知道今天要用,还是忘记,多亏你帮忙。”他不动声色悠悠说道,笑容真挚,“谢谢你,璩小姐。”

    明明还没有拿到,明明她并不打算向前。

    璩知花站在阴影中,听着叶珖的声音,目光锁在明暗边缘犹豫许久,终于将眼睛一闭,屏着呼吸踏入了那方多年未曾触及过的世界。

    如同将要迈向刀尖起舞的芭蕾舞者,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直,她小心翼翼,如登薄冰。

    只一刹,被囿于四方窗格的阳光便沸腾起来,仿佛有了活跃的舞台,它们争先恐后漫上她裙角,然后向上,爬到那窄细的腰肢,最后,落在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上。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与焦灼。

    温热的、柔软的光洒落肌肤,像在亲吻着她的脸庞,又像在呵护着最娇贵的花朵,轻柔缱绻,悉细如尘。

    璩知花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眯着眼,适应了这份陌生的感受。然后抬起胳膊,从垂坠的衣袖遮挡下伸出手,将那个针线小盒子放到窗台上。

    没有说话,她回身离开窗边,坐回原位。在整个过程中,安静得像是个机械的木偶。

    但她知道,叶珖也知道,她不是。

    他拿起那个小盒,笑容比阳光更柔软:“我拿到了,谢谢。”

    语毕,没有多说什么,他重新投入了忙碌。

    见叶珖简单感谢之后,就再次低下头去,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拘谨,也并不打算和她过多攀谈,璩知花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松开。

    她忍不住想,原来阳光闻起来,是这个味道的。

    原来之前发出响声的,是贝壳。

    是的,她刚刚偷偷看了一、……也不算偷偷,她光明正大地看了一眼——

    那桌子上零散堆放着的,就是贝壳无误。

    贝壳嘛,她在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见过的,也拥有过。

    那是一串漂亮的,多彩的手链。

    ……不过,是谁送的来着?呆坐着,璩知花有些迷茫地陷入了回忆。

    ……

    时间分秒流逝,临近中午,送饭的女人又来了。

    叶珖没等她出声,就关闭了MP3,主动起身下了露台。

    窝在他身上半天了的猫也跳下膝头,跟着他下去散步。

    送走女人,叶珖把饭盒放到璩知花窗台上,重新坐下,去拾掇起那一堆贝壳。

    “要吃饭了吧?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离开。”

    璩知花被唤回神,她有些迷惑地想着:他呆在这里一上午,到底在做什么……那堆贝壳,又是做什么用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先去一边玩。”

    把猫从怀里抱出,叶珖起身,在窗户上方摸索了一阵。

    随后,他后退几步,仰头看向窗户。

    “嗯……虽然有点简陋,但是好了。”

    闻声,璩知花也下意识抬头看去,恰逢一阵春风拂窗。

    “哗啦啦……”

    清脆空灵的声音入耳,根根串着贝壳的绳子随风晃动。大小均匀、但形状与颜色各异的贝壳折射着太阳的光亮,有瞬间的流光溢彩——那竟是个风铃。

    璩知花有些愣怔。

    露台上,叶珖却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他把桌子上散乱的工具装回小布袋,又把针线一一缠好归整,放回盒子,然后,他将针线盒子送到餐盒旁边放下。

    “传说中,贝壳的风铃可以寓意平安,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单肩挎好背包,叶珖朝仍盯着风铃兀自出神的璩知花笑了笑:“不过,不管有没有用,无聊的时候,让它陪你解解闷倒是可以的。这个是它的职责。”

    收拾好一切,他转身下了露台,把猫放回栅栏里,然后离开小院,锁上大门,最后,他站在院墙外,冲着璩知花挥挥手。

    “我走了,记得吃饭。再见。”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四四方方的窗口消失不见,璩知花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串风铃。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阵阵微风渐次吹过,风铃叮当作响。

    她站起身,赤脚小步走近窗边。

    忘记了泾渭分明的光和暗,忘记了正午存在感无与伦比的日光。她定定地望着檐下那串风铃。

    许久过去,璩知花跌回椅子,眼眶莫名泛起酸意。

    檐下听风。

    风声竟如此悦耳。

    ……

    暖阳当空。

    昏暗的房中,璩知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在屋内听着风铃偶尔作响,数着钟表漫步,内心一片安宁。

    熟悉的开门声再次响起,她知道,是那位少年到了。

    璩知花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等待着那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

    照例的三次询问后,窗帘被拉开,碰得贝壳风铃哗啦啦作响,璩知花的心中的弦也跟着嗡鸣起来。

    叶珖拿着一捧鲜花,笑容温煦地看向屋内。

    他道:“上午好,我又来叨扰了。”

    璩知花没有出声搭理这声招呼,却微微抬起头,静静地和叶珖对视了片刻。

    上午好,她想。

    短暂的停顿过后,完全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回应的叶珖率先移开目光。

    把花放在窗台上,他温和而有礼地颔首,继而转身离开露台。

    “……我先去看猫。”他说。

    “它可能已经饿坏了。”

    璩知花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处,微微疑惑地偏了下头。

    璩多雨说,让她正常一点。

    她以为,能够如常地和人对视,就是其中一项正确的、需要注意事。

    难道……不对吗?

    猫咪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被冠以“饿坏了”的贪吃鬼名头,在叶珖的注视下,悠然自得吃着饭,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响。

    叶珖指尖拨弄几下猫咪耳朵,小猫跟他也熟了,不躲不闪,由着触碰。

    不多时,猫咪吃饱喝足,又舒服地蹭起了他的手掌,叶珖重新返回露台。

    他慢条斯理把袖口的纽扣解开,挽起到到臂弯,随后,拿起那捧被仓促放下的花,悠然自得地整理着。

    “你认识这种花吗?”他倚在窗边,随口问道。

    璩知花不认识。

    其实,她刚刚就在看这束被放到窗沿上、而不是被墙遮挡住的桌子上的花。

    那花朵不大,小小的,但开了很多朵;叶瓣层层叠叠,花朵也开得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花缀在浓绿的叶杆上,算不上很精致,细看却格外漂亮。

    叶珖只停了一小会儿,就自问自答道:“这是太阳花。”

    “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它有一个很悲伤的典故。”

    璩知花抬眸,乌黑如墨的双瞳专注而沉静。

    叶珖微微一笑,语气平和:“从前,有一个美丽却不幸的女孩,她叫做明姑。”

    “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另娶,但是新的妈妈却对她不好。明姑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日积月累,继母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顶撞了继母。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一句话的忤逆,继母剜掉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

    从没有谁这样温声细语地讲过故事,璩知花不由地便听了进去。

    听到这里,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句话,一双眼吗?

    “明姑瞎了眼睛,身上也有很多伤口,她的世界里再没有了光。于是她想,我真的要继续这个样子吗?我要永远沉溺在黑暗之中吗?她有些悲伤,还很难过。她想,这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被黑暗吞没呢?”

    悦耳醇澈的嗓音回荡在小小的院落中,叶珖缓缓讲述着故事:“于是明姑逃走了。”

    “她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逃离了那些本来就不该她承受,却被强加在身上的不幸。终于,浑身带伤的明姑在路上倒下,望着太阳的方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死后,坟墓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就叫做太阳花。”

    没有预料到的走向。

    明姑,太阳,鲜花。

    璩知花不由地又看向了窗边少年手里的鲜花,有些愕然,有些怔忡。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状,叶珖无声地软了神色。他拿着花在露台上坐下,拆开花束,又从包里取出带来的瓶子,开始了今天的“消磨时间”。

    不到晌午,他便停下了动作,拿着瓶子到院中的水龙头下接了些清水。

    将整理好的花枝插进瓶中,叶珖把手工花瓶摆到璩知花窗沿上,审视片刻。

    “勉强配得上——那就给它这个为鲜花服务的机会好了。”

    璩知花没想到他一上午是在做这个,她看着那束被洒了水珠的花,又抬头看看悬挂的风铃,稍微愣了片刻,心中思绪纷杂混乱。

    叶珖用手帕擦干手,才拿出书本来。

    他怀里抱着猫,轻声念着书上那些字句,陪着一猫一人读起了书。

    直到送饭的女人到来,叶珖才起身告辞。

    临走时,他照例站在院外,和璩知花挥手:“我走了,明天就不来了。”

    又指指窗台上的花,眨了眨眼:“璩小姐,记得多陪明姑晒晒太阳。”

    璩知花目送他离去,视线移到那束迎风招展的太阳花上。

    明姑的故事再度浮现脑海。

    耳边,那把几乎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嗓音在徐徐叙说:

    ——这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被黑暗吞没呢?

    璩知花只觉得心里好像既酸又涩,奇怪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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