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叮——”

    清脆的电梯铃响,打破了教学楼大厅空气中汹涌流动的暗流。

    随意瞥了眼满屏绿泡的微信界面,季南没再纠结,直接揣起手机,提步,准备上楼抓人。

    结果刚抬脚,就被人绊住。

    季南旋即歪头,朝面前看入神的两人笑了下。

    “同学,让让?”

    估计是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说话,徐音短暂愣了一秒,呆滞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声答应时,却被旁边的庄晓雅猛地往回拽了把。

    她稍稍皱眉,回身看。

    果真,冤家聚头。

    只见温宁正耀武扬威地环胸堵在电梯门中央,眼含不屑地瞧着她们。

    “喂。”温宁表情不太好看,语气听上去更像是窝了火:“都堵门口干嘛?赶紧让开啊,不会吗?”

    “……”

    听她这一派理直气壮,徐音可算切实见识到了“恶人先告状”的典型。倒打一耙的本事真就让她练得炉火纯青,挑事的语气更是隐隐约约。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庄晓雅立即应激,冲上前应战:“你!”

    结果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旁边的人打断。

    “会。”徐音弯眉,好脾气地挽着庄晓雅,又指了指杵着的季南,笑盈盈道:“不过呢,得分个先来后到。”

    她先是就着这个姿势耸了耸肩膀,然后才慢慢悠悠道:“毕竟,是人家提要求在前。”

    “那就只能委屈一下温大小姐,往里挪挪。”

    “?”还没等温宁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徐音就直接拉了庄晓雅,毫不客气地往进挤。

    温宁脚步接连后退,等反应过来时只能慌乱抬手,撑身靠在了最里侧门前的悬空铁杆上。

    这才得以避免了一些狼狈发生。

    憋了一肚子的火瞬间爆发,她怒极,顾不得再维持人设,抬眼就要撒泼。

    不想又撞见了一个眉眼含笑的少年。

    虽不比陈硕近乎妖异的完美五官,却也是胜在面容清秀。

    何况这位看起来,貌似更平易近人一些。

    刚在陈硕那儿吃了好几次瘪的温宁,当即改变主意,忍气吞声咽下了卡在喉咙边的脏话,竭力缓和好神色。

    之后她难得通情达理,任凭两个新室友挡在自己身前,一起等待少年进门。

    见状,季南挑了挑眉。

    没再多说什么,便提步走过来,摁了个楼层。

    ……

    与此同时,三楼辅导员办公室内。

    季繁目光死死盯着手里那张被人画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头顶一团黑线。

    而始作俑者悠哉惬意,正懒洋洋地倚靠在棕皮沙发背上,半眯着眼,大爷似地看向她。

    “‘儿’字的转音不对。”

    陈硕啧了一声,慢掀眼皮,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重唱。”

    季繁苦兮兮地从A4纸里探了头出来,回视,拧成一团的眉头满含不耐烦。

    眼神在空中交汇,陈硕饶有兴致地倾身,观摩起她的模样。

    下一秒,他蓦地低笑了声。

    “很好笑?”季繁的秀眉微蹙,私心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明明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还非得拉着她一起淌这次的浑水。

    外人面前倒是装得挺人模狗样。

    结果刚把其他人一支开。

    坚持不过三秒,就暴露了以她为乐的本性。

    他好像总是这样。

    喜欢逗她。

    偏她自己还不长记性,辨不得他话中真假。

    只能在一次次期待后落空。

    或许也正因如此,失望累积而爆发。

    一年前的他们才会闹得近乎决裂。

    联想到当时的场景,季繁自得知陈硕死皮赖脸报考了与她同所大学消息以来,内心中压抑积攒的那一分困惑、两分惆怅、三分迷茫与四分逃避。

    立刻汇聚成了此时的十分委屈。

    就像是。

    偏风来时不逢春,他本无意惹惊鸿。

    季繁的思绪有些许飘忽。

    印象里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刚上高二的那个暑假。

    彼时,她转来北辰附中不过一年。

    可这短短十个月的时间里,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换了新生活环境的原因。季繁初入北辰附中,成绩便一落千丈。

    尽管她没日没夜地投身题海当中,然而呈现出的效果,依旧不能如人意。

    母亲怒其不争,扬言要她自生自灭。焦虑无处释放,连番的压力就如同海浪般,骤卷袭来。

    那段时间,季繁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她开始不自主地想念此前时光,依靠着零星回忆度日。

    季繁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活得这般小心。像一件可有可无的垃圾,忐忑不安地面临着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命运。

    思想陷入困境,她一度想以极端寻求安宁。

    深夜时分,月色常凉得瘆人。

    季繁卧室大开的窗边,种了一株海棠。

    过了花开季节,似有若无的衰败落叶偶尔也会随冷风飘进来。

    她无力地蹲在墙角,颤着手指敲打字句,给微信置顶联系人发了条消息。

    十分钟后,屏幕亮起白光。

    没有营养的广告弹窗刺得她眼睛生疼。

    季繁烦闷吸了吸鼻子,随手把没有回信的手机扔至床边,慢慢环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

    一直等到天际泛白,她终于收到了对面发来的微信:【如果有机会,一定。】

    他慷慨给予她生命希望。

    于是,她便咬牙坚持了下去。

    不久后,季繁认识了另一个女孩。

    她骨子里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如具魔力般吸引着契合灵魂去靠近。

    那是季繁第一次主动结交朋友。

    她们用相互交换的情书,敲开了对方心门。

    后来缘分阴差阳错。

    二人的来路与归途倒置。

    女孩转学去了C市。

    C市临海,有个偏僻小镇,名为江川。那里的人们劳谷耕作,朴实淳良。

    邻里老人和睦慈祥,庭间猫狗鸡鸭嬉戏成群。

    季繁就是在那儿,认识的陈硕。

    他们比邻而居,生活了整整十五年。

    哦,不对。

    当时的他,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陈石页。

    而她,也并非现在的季繁。

    “石页。”

    季繁眼睫轻颤,放低声线控诉:“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她没说。

    幼时建立起来的默契,她认定他会懂。

    果然不出她所料,陈硕闻言,笑意更甚。

    他虚握拳将手抵在唇边,溢出极浅的呼吸。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涟漪泛起,漆如点墨的眸中倒映出女孩垂首气恼时的鲜活样子。

    “嗯,我就是故意的。”

    他答得坦率极了,俨然一副无赖的架势。

    季繁捏住纸边的手不自觉用力,她没忍住问。

    “所以,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初听闻她这话,陈硕已然无奈起身,纵容般认下了莫须有的罪名,“得,怪我没教好。”

    他边说边迈步走来。

    空荡的房间里,脚步声愈近,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季繁的心弦。

    三秒后,她敏锐感觉到,他就堂而皇之地站定在自己身后。

    陈硕伸出手,臂弯熟捻地从她肩侧绕过,作势要去夺她紧握的稿纸:“都哪几句不会?”

    距离倏尔拉近。

    清新的皂角香顷刻间席卷而至,铺天盖地般包裹住她。

    期间,他冰润指腹还似有实无地轻擦过她鬓角皮肤,勾得她整颗心若轻若重。

    “哑巴了?”陈硕笑着催促道:“你也别磨叽,抓紧点练习。现在离规定时间,还有不到两小时,再除去等会儿咱们得吃饭……”

    “陈同学。”季繁冷不防开口,打断了少年的喋喋不休。

    生疏至极的称谓,听得陈硕动作明显一顿。

    他侧头,低眼睨她。

    少年个子高,挡了大半扇窗。

    时值夕阳日落,他整个人溺在光里,竟然比光还耀眼。

    季繁略仰头望他。

    时光如同在这一瞬压缩重叠。

    ……

    前岁暑期,八月十五。

    季繁踩着盛夏尾巴,重回江川外婆家。

    吃过晚饭,她便按耐不住地冲出门,就着紫色日暮霞光,急匆匆赶赴约定。

    从外婆家小跑到芦苇塘,不过十几分钟。

    可惜过去的一路上,季繁心头欢喜,便没注意到天边火热日头正在不断往下沉。

    蒹葭枝柔叶翠,荡起茫茫波澜摇曳。

    她几乎只用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右手举着手机贴近耳畔,面朝湖面,嗓音清润如酒,带有一如既往的冷凌。

    “必须在A市训练吗?”

    季繁的脚步停在原地。

    西边天际金辉大灿,射下来的光影凝成细线,照在一片平静无澜的水面之上。

    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季繁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而后又迅速低下了脑袋,故作忙碌。

    她点亮手机,心不在焉地翻出了之前的对话,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触碰着玻璃,圈在“一定”处。

    等待时光似乎格外漫长,但实际仅仅几秒。

    季繁听见陈硕斩钉截铁地给出答复。

    “不好意思,我拒绝。”

    手机应声掉落,溅起蒌蒿丛的点点泥泞。碎光闪烁间,蝉鸣打破了违和静谧。

    季繁耳边阵阵轰鸣,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

    恰巧对上陈硕晦暗不明的双眼。

    ……

    “嗯?”熟悉的声线将季繁神思拉回到实质,“怎么叫了人又不说话?”

    像是感到稀奇,陈硕弯唇,慢腾腾地直起身,与她扯开了一小段距离。

    “陈同学?”他咬字重复她的话,笑骂:“季同学,你要不要这么变得没良心啊。”

    “不过才一年零二十三天没见面,还真就把我给忘了呗。”

    “……”季繁沉默片刻,诚实道:“没有。”

    她递还歌单给他,摇了摇头,继续说:“但是也快了。”

    陈硕没接,就那么静静瞧她。上下仔细打量一圈过后,少年渐渐敛起笑意。

    “气还没消吗?”陈硕手插兜站着,脸上没了情绪:“这一回,我不是给了你要的坚定选择吗?”

    季繁跟不上他的思路:“什么?”

    陈硕抿唇不语,肉眼可见的烦躁爬至眉梢。

    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季繁恍然,半蒙半猜道:“你不会是想提那句‘名字好记’的说辞吧?”

    “是事实啊。”她摆摆手,“咱俩好歹认识快十六年了吧?你要是连我的姓氏都记不准……”

    那是否太过于离谱了些。

    可话到嘴边她又突然觉得,这事如果真发生在陈硕身上,或许也说得通。

    毕竟,他以前基本只唤自己乳名。

    想通这点,季繁讪讪笑了几声,默默改口道:“也行哈。”

    记不记得都行。

    陈硕忽地轻飘飘睇她一眼。

    “季敏,你到底在说什么?”

    “……”纠结了会儿,她颔首点破意图:“抱歉,我不想参加汇演。”

    话落,头顶立马传来一道灼热视线。

    季繁视若无睹,自顾自转移开话题,淡淡纠正他的称呼:“而且,我早改名了。”

    “方才有跟祝老师介绍过。我现在叫季繁,繁花似锦的繁。”

    她笑起来,好似执意想和他划清界限:“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喊我。”

    “——季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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