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舫外吹起阑珊之风,抽打着门旁挂的暖红灯笼,月色浮起光影,折射在二层内室的墙壁之上。

    原本放着拔步床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黑漆的口子,仔细看是一个向下的暗道,扶襄并不怕黑,正要一头扎进去时身后的姬淮却伸手拉住了她。

    扶襄回头,略有疑惑的看着他。

    姬淮温声道:“殿下来我身后。”

    “下面或有机关暗剑。殿下万金之躯,不容有损,我在前能保护殿下。”

    扶襄自知自己此时毫无法力可以傍身,也不逞能,顺从自然的走到了姬淮的身后。

    暗道冗长直直朝下,她感觉那深度已不是通往一层,他们很有可能在花舫之下,那浸入水中的船部,造了一个隐蔽的地下室。

    下到暗道最底,一条机关长廊悄然展现在两人眼前,周围隐隐响着机括转动之声。

    前头就是密室了。

    两人朝深处走着,扶襄抬头望着姬淮宽厚的肩膀,她不由的心中一动,道:“姬淮大人。”

    姬淮脚步不停,轻轻的应了她一声。

    扶襄问出心中疑惑,“大人来这花舫是为何事?”

    “大人是夓滇的神官,为何会来冀西?”她道:“为了参加这花舟宴吗?”

    瞧他这样,也不像是来这花舫上游船对诗,寻欢作乐的,就算是花天酒地,也没有必要非来冀西的花舫吧。

    而且瀛洲大陆有铁律,各地神官如无要事不得前往其他国都。

    她低头走的认真,完全没意识到前面的人已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扶襄一个趔趄就撞上了他的胸膛。

    怎么突然停了。她想

    扶襄抬起头,两人面对着面,姬淮歪着头认真回答扶襄刚才的问题,“我此次前来冀西是为两件事。”

    “其一,是奉夓滇王之命前来查鬼。”

    鬼?莫不是附身于那些侍卫身上的那些?

    扶襄正思衬着他说的话,姬淮却突然俯身凑了过来,如画的眉眼近在咫尺之间。

    他定定的看着扶襄清冷的双眸,道:“其二,是为寻殿下而来。”

    姬淮的眼中似乎蕴藏着莫名的情绪,令她一时之间看不清楚,身旁笼罩的全是他的气息,扶襄有些不适应的偏过头。

    “为何?”她问

    不会是认出她了吧。

    “殿下日后会知道的。”姬淮直起身,不再继续往下说,“密室到了,待会小心。”

    两人已至长廊的尽头,前方原本紧闭的密室大门竟毫无预警地大开,仿佛是某种力量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密室空旷巨大,昏暗之中,仅有几盏摇曳的油灯散发出微弱而幽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片空间。扶襄一踏进密室,目光便被地上的景象吸引——数道蜿蜒的血迹如同扭曲的蛇,在地砖上蔓延开来,男男女女皆是尸体横陈,赤裸肌肤,空气中弥漫着淫|糜香气与腥臭的血味。

    景象太过骇人。

    糜烂与腥臭交织而成的刺鼻气味太过令人作呕,扶襄捂住口鼻,抬头望见远处立有一金纹屏风,烛火微弱的映照下,能依稀看到后面有重合的影子。

    那里有人。

    抬手指了指屏风,身旁的姬淮会意,两人跨过尸体朝屏风处走去。

    “——铮”

    这时一道剑光自密室深处突然划过,带着强烈的杀意直逼朝屏风处走的两人,紧接着一懒散腔调的声音自剑势中响起,“还敢来?”

    长剑飞速划过袭向扶襄,到最后剑尖却于她脖颈三寸,定若磐石,动弹不得。

    姬淮在一旁,手指夹住锋利的剑刃,手腕一扭,剑尖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密室中砰的一声,整座屋子燃灯通明仿如白昼。

    屏风后传来惊骇呼声,扶襄借着通亮的炽光环顾四周,她看到远处纱帐下躺着一个刚咽气的死人,身上的血还未凝固。屏风后聚集着许多人,皆是衣裳破烂蹲在一起。

    她仔细的琢磨那尸体,只见尸体旁歪坐一男子,朱袍玉带,眉目疏朗,手指轻轻敲着剑鞘,没有血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正阴着脸看他们。

    正是公仪昭。

    扶襄复活那日曾见过自己这倒霉的未婚夫,神女复生之日天降祥兆,冀西百官万民皆来参拜,公仪昭也来参拜,那时的他眉目荡漾含情,一看就是个娇贵的公子哥。

    与如今这幅惨样倒像是大相径庭。

    公仪昭咳了口血,咬牙切齿道:“你们何人?”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姬淮身后的扶襄,“殿…殿下?!”

    公仪昭认识她。

    扶襄想问他花舫发生了什么,那旁的金纹屏风却蓦地被推开,一身穿紫绸女子朝这边飞奔而来一下扑到公仪昭身旁,柔软的头发贴着脸颊,双瞳剪水似鹿含着泪,颤颤巍巍的说,“不许伤害阿昭…”

    公仪昭将她紧紧的抱进怀中,低低安抚,“不怕,我没事。”随即略微复杂的看了扶襄一眼。

    看到这画面扶襄又嗤了一声。

    她想起了刚出宫时明嫣于一旁朝她吐槽时说的话。

    “陛下为何会赐您和那公仪昭婚约?那少君就是个浪荡子!明明与殿下有婚却还是三天两头的往花楼跑,外头还传他有一深爱的女子,公仪昭还曾说非她不娶!就像是话本子里说的什么白月光!他这是把殿下置于何地?”

    看来传言非虚。

    公仪昭哄完那女子才直起身子来看扶襄,“殿下为何来此?”

    他问完之后眼睛紧接着又瞟向一旁的姬淮,眼神中带着丝丝审视。

    “姬淮大人又为何在我花舫之上?”他问,“本少君可没请大人。”

    姬淮根本没搭理他,把手中的剑刃一扔,抬步往前走了。

    几人跟着他走到密室深处屏风后的一片洁净之地,公仪昭拿起酒壶灌了几口酒,复又朝扶襄说道:“殿下不会是来给陛下当说客的吧?”

    他的表情暗含着嘲讽,语气也隐隐不奈。

    他对冀西王的态度甚是奇怪。

    扶襄道:“明日祈禳你是主祀官,陛下命我寻你。”

    “哈哈哈哈。”公仪昭大笑,“殿下来特意请我!本少君真是好大的面子,陛下如此虚伪阴险,表面功夫倒是做的十足。”

    剑光寸寸如织如影,扶襄剑指他颈间,语气不善,“嘴巴放干净。”

    “如何?”公仪昭情绪愈发激动,从嘴里吐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殿下如此听话,可谓是王朝中首当其冲的忠犬啊。”

    “哦不对,陛下合当是你的狗才是,哈哈,这冀西都是你的狗。”

    姬淮正打量着四周,闻言眯着眼睛看向公仪昭。

    旁边几个蹲坐的男人闻言急忙阻止公仪昭,“别说了阿昭…”

    “冷静冷静…”

    “祈禳大典明日举行,少君却在花舫处恣情纵欲,本殿若不是得了令,也不愿来此处寻你这撒酒疯的纨绔子弟。”

    冀西王语气中对公仪昭熟捻包容,这少君却对王上怨怼颇深,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怨怼又与她何干?有什么怨也不能冲着她乱咬一通。

    手中剑尖强势挑起公仪昭苍白的脸,她冷冷一笑,“若冀西皆是本殿下的狗,本殿第一个就让你跪地上吠,如何?”

    剑刃用力割开公仪昭的皮肤,微微渗出血液,他重重的出了一口气,手掌握向长剑。

    “阿昭!”那紫衣女子突然扑挡到公仪昭身前,颤抖着声音求扶襄,“我知殿下不喜他总带着妾,少君只是可怜妾作蒲苇…常顾怜着妾,妾只想一心侍奉少君,绝不和您争抢。”

    “殿下永远是少君的未婚妻。”

    “本少君绝不与她成婚!”公仪昭抓着那女子的手,“你从不比其他人差,不必妄自菲薄,本少君只认你是我的妻子。”

    扶襄暗骂。

    这一出又一出的戏真是唱的她心烦。

    如今花舫深处危险之中,黑暗里不知还有多少被附身的侍卫伺机围杀,她们待在密室之中危机重重,全身是伤仍然不忘谈情说爱给她看。

    真是恶心死了。

    扶襄不欲与他们废话,正想将剑转移时,身旁一直不出声的姬淮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什么意思?”

    他眼中似有月湖的寒潭漩涡,黑暗幽深将人吸引其中,“未婚妻是何意?”

    “不做数的婚约罢了。”扶襄拍了拍他紧握的手腕,另一只手持剑抵住那紫衣女子的喉咙,面带微笑,“真是对苦命鸳鸯。”

    她看向抿唇不语的公仪昭,“你与陛下之间有什么恩怨本殿不知亦不想管,你若不喜婚约自想法子解开,不能便不要在此无能愤懑,活像个窄脚窝囊废。”

    “花舫如今遭逢大乱,尸体满地,密室之中也是一片狼藉,如此紧急之时你却还好意思在此闲谈?”

    扶襄眼中迸发出凛凛冷光,如照寒铁,“宗伯氏少君,居其位谋其职的道理还需要本殿教吗?”

    公仪昭闻言抬起头。

    “现在讲讲花舫发生了什么。”她颔首道。

    **

    在密室之中呆的久了,扶襄已经快习惯这里的那股刺鼻气味,好在姬淮一直呆在她身旁,身上的蘅芜香淡淡围绕她周身,让她没那么难捱。

    姬淮紧靠着她却不说话,他自刚才问完话后就沉默不语,仔细看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来时我刚杀了他,尸体还是热的。”公仪昭道。

    他将这三日发生的都告诉了殿下,她会有办法出去吗?

    扶襄低眉凝思他的话,心中已然洞悉。

    花舟宴的前两日都安然无恙,直到今日晚戌时,几位公子本在这密室中品酒赏舞,外间的一些人却突然发起狂来,赤红眼睛互相砍杀,门外侍卫闻声进屋,不知怎的也变了异。

    接下来就是无尽的杀戮。

    贾叙趁机逃了出去,他们再想走时发现被法罩困在密室中无法出去,公仪昭的贴身侍卫与后方突然爆起,法力大增偷袭他后背,身边明明被击杀的人又站了起来。

    又是一番厮杀。

    “他可以控制这些赤眼人,让这些人复活。”

    “是灵鬼。”姬淮突然道。

    “瀛洲有鬼名咒灵,是近些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妖怪,他们可以操控死去的怨鬼附身他人,像操控木偶的牵丝人。”他耐心向扶襄解释。

    那就不妙了。

    冀西祈禳典明日召开,国祭重要至极,灵鬼却在此时操控众多鬼附身侍卫宾客还将密室封死,目的显然是为了刺杀主祀官公仪昭,而扶襄的到来是他们意料之外的。

    这群妖鬼要于冀西不利。

    公仪昭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问扶襄,“殿下可有办法出去?”

    扶襄却答非所问,“你确定他死了?”

    公仪昭不明所以,“我确定,我戳烂了他的心脏。”

    扶襄与姬淮对视,姬淮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

    “若真死了,脖子上的虫子为什么还在动呢,灵鬼?”

    刚进来时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那汨汨流血的尸体仔细看那脖颈处的黑虫还在蠕动。

    本来躺在地上的灵鬼听到此话骤然翻起,与此同时姬淮手中法力腾转,席卷而去!

    那灵鬼酿跄躲避,看一击不成赶紧逃窜,嘴上还口齿不清的咧笑,“不得了!”

    扶襄口中咒诀念念有词,一阵光般瞬行而出。

    花舫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淋漓细雨,风打雕窗,被镇压的侍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捂着头发出婴孩般的叫声,吓的船上众人围坐一团,明嫣警惕的扫视周围,手中短刃拔出。

    那灵鬼冲破二层内室木壁,召唤侍卫中暗藏的鬼魂,四周腾燃起森然的幽蓝鬼火,灼烧起花舫船身。

    扶襄一跃而起,咬破指中血于空中做诀,一瞬间光亮耀眼如白昼,船身震颤,隆隆作响。

    光柱带着耀眼威力击向灵鬼,将它死死的镇压在舫台之上,它喷出鲜血,再动弹不得。

    “神女殿下…是殿下!”幽蓝光下,明嫣看到了宛如神祇降临的扶襄,失声喊道。

    殿下这是恢复力量了!

    “神女殿下?是前两日复生的殿下?”

    “我说怎么能逢凶化吉,原来是神女殿下显神通了!”

    听到明嫣的话,舫台上的众人如看到了救世主一般跪地叩拜。他们冀西盼了百年的神女,关键时刻真的能够保佑他们安康。

    扶襄单膝跪于二层舫台,脑中嗡嗡直响。

    她虽然没有法力但之前招式术法全都记得,着咒诀就是她就给自己留的牌。咒诀以符文为媒介,可操控自身的精神力借使出原始神祇的力量。

    但这种咒诀极其耗费精神之力,不到危急十分她不会使用。

    姬淮快步到她的身旁,一阵风自他周身轻柔拂过幽蓝鬼火,花舫火焰熄灭恢复如初,一切就像一场幻觉。

    他以指尖轻柔的拭去扶襄嘴角的血,压抑的嗓音低低掠过她的耳边,“为何……”

    为何不找他解决。

    源源不断的法力灌注她的身体之中,他涩然想,她明明脉轮损害无法修炼,也要自己动手,绝对不寻外人。

    他是那个外人。

    “无事。”扶襄酿跄起身,朝姬淮摆摆手。

    她当然知道可以找姬淮帮忙,但是总不能靠他人帮忙,而且她若想获得信仰功德就必须自己亲手镇压,解救百姓。

    “少君,可以随我回去了吧。”她道。

    事情解决了,不知道她这好人好事做的对是不对。

    头部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身形晃荡,支撑不住似的跌倒在地。

    扶襄感觉自己笼罩在黑暗中,意识开始下沉,模糊中她看见姬淮怀抱住她,眼中是焦灼担心,她闭上双眼,脑海中传出华胥的声音。

    「恭喜梦主拥有信仰之力一成,积累功德一份」

    「遗梦术第二次开启」

    「此梦名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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