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来,何年不断重复这个噩梦。

    梦里的沈初照,一身粗布青衣,从高耸的伏龟楼上跳下,坠落在大梁敌兵,高举的箭镞鱼鳞阵上,万箭穿心而死。

    每当此时,何年胸口也疼得厉害,似乎沈初照已融入到她的骨血之中,与她血脉相通,不分彼此。

    她想她一定疯了,才会将全部的生存意义,都寄托在一个女诗人身上。

    为研究她而皓首穷经,为重现梦中的场景,而站在江陵城的高楼上坠落而死。

    可何年没法不为她活,为她死。

    因为从出生开始,她就不断梦到她站在江陵城的高台上,召唤着她,轻呼着她,求她救救她。

    “何年,救救我...”

    这样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娇矜贵女,站在千尺城楼上时,腿都在发颤,何年听她对着北方空茫的雪山,轻喃了一句,“何年,救救我......”

    可当城楼下的大梁敌军,大声告诉她,只要放弃固守江陵城,就会留他们一条活路时,她还是毫不犹豫跳了下去,以死表决誓不投降的决心,也封住了夫君宋檀,为保全她而想要投诚的心。

    她死得极其惨烈,死前最后一句遗言是,“一生所负者,唯有大将军李信业。”

    何年翻遍了史书,也未弄清楚沈初照口中,这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何年是谁?

    但却很清楚李信业是谁。

    大将军李信业,是大宁的北境狼王,是将大梁逼到漠北寒河以外,不敢踏足大宁北界线的战神,是让北境二十一州诚服的唯一统帅。

    若大将军李信业建在,大宁何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大宁的黎民百姓又何至于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而造成李信业惨死的那杯毒酒,就是沈初照在小意温存后,执杯喂他喝下的。

    随着大宁最后的战神倒下,最后一根脊梁骨被折断,大宁最后的气数也尽了。

    大梁铁骑一路南下,无数大宁子民死于屠戮和绞杀,皇室贵族被掳走当作奴隶戏耍。

    沈初照也开始了,她断梗飘蓬的后半生。

    她在随笔录中形容自己为,“十年荒唐梦,半生潦倒迟”。

    毕竟,她的一生以玉京城破,皇室被掳为转折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破家亡之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尚书嫡女,每日晨起敷面用的珍珠粉,只能是南海新鲜采送来的媚川南珠,有一点的瑕疵的南珠皆用来铺路。

    而史书记载的‘十米跑马场,百丈琉璃光’,指的是她有一匹通体银白的汗血宝马,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于是沈初照在跑马场周围以琉璃搭起百丈围屏。至于她豢养的珍禽鹦鹉‘雪如意’,日常饮用都是最昂贵的白燕窝,美其名曰‘以白养白’。

    她喜美厌丑到了极致,家中侍奉她的婢女数十人,庖厨百余人,皆是资容绝俗的女子,便是连烧火的厨娘,也要雪肤花貌,香娇玉嫩。可想而知,玉京城破那一日,敌军渴望蹂躏尚书府的欲望,比劫掠宫门更迫切。

    而她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初恋沈檀,更是在《幽栖录》中自曝,年少为讨她欢心,以天麓山温泉水引入白莲池,只为延长子午莲的花期,万金聊薄她一笑。

    沈初照的前半生,活得恣意而豪奢,却也写下许多后世闻名的闺中诗词,成为文人雅士生活的极致代表。

    不像男诗人写闺阁诗,里面的女子不是思妇,就是伤春悲秋。无论怎么写,背后都有一个没有显现的男性,作为她们的精神内核。沈初照的闺中诗词,女子丰富而自足,鲜活而明媚,女性情谊也远大于思君不归。

    春花宴上,她与一众贵女踏青赏花,打趣美男子,随口吟出“重数簪花少年郎,今也俏,明也俏,春心比花娇。”那样子像极了现代女孩,和闺蜜讨论哪个帅哥更养眼。

    她和闺友崔玉分别,情真意切,难舍难分。灞头刚道完离别,回去就给崔玉写信,“二月春风醉,剪柳不成,反添美人两簇新眉,一行清泪。”

    她写乐舞百戏、赏花斗草、蹴鞠骑马,写尽一切纵情享乐......

    可惜,命运的所有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大宁被北梁的铁蹄践踏,她被迫跟着沈檀南下时,望着匆匆逃难,饥寒而死的流民,这位百年世家养出来的娇弱女诗人,立在寒风凛冽的船头,喟然感慨道,“三十三年深闺里,不知人间有饥馁。”

    不知人间有饥馁,所以她穷奢极欲,湛湎享乐。

    不知人间有饥馁,所以嫁给北境王为妻时,她嫌他举止粗俗,是个莽夫。成亲当日就连牵手拜堂,也必须隔着鲛绡帕子,以防他粗粝的手掌磨破她嫩白的皮肤,更别提每次床事前,她都逼着他沐浴好几次。

    而他想要见她,必须穿过九曲回廊的白莲塘,被一路点燃的熏香除去身上的异味,并由侍女通传后才能进入她的房间.......

    毕竟,她可是厨娘切过葱白洗净后的手,碰过糕点盘子都能一鼻子闻出来,嫌弃有葱味吃不下去的千金贵女。

    这样矜贵挑剔的性子,和北境酷寒之地,艰难时茹毛饮血才能活下去的北境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成亲后自然无法和睦。

    因此,被投降派串掇着给北境王下毒时,她虽觉得于心不忍,可想到是当今天子的意思.....还是在鱼水之欢,柔情缱绻后,执杯喂着他喝下了毒酒。

    直到他吐血死在她面前时,她胸中一阵闷痛,才觉原来‘一日夫妻百日恩’竟是真的,她嫌弃他至极,却在他死后,每每想到心痛不已。

    相比较史书‘红颜祸国,亦有文人风骨’,区区十个字概括沈初照的一生,何年对她的认知要复杂的多。

    她短暂的生命旅程里,因为沈初照的缘故,似度过跌宕起伏的一生......

    可以说,除了研究沈初照,探究沈初照,在历史的旧纸堆里扒拉关于沈初照的只言片语,甚至后人关于她的穿凿附会之言,何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然而,几天前,何年将结业论文交给导师时,导师给她的建议是,若是还想继续学术生涯,那就放弃研究沈初照。

    “学者会爱上研究对象,甚至因为过分的情感投入,而出现夸大其词和贬褒偏颇的问题,这是学术界屡见不鲜的现象。但是,何年,你对沈初照的研究,已经到了凭空捏造的地步。”

    “何年,学术研究不是写小说。”

    老师的劝诫,言犹在耳。

    但何年没法告诉导师,从童年开始,她就梦见那个从高墙跃下的沈初照。

    更没法告诉导师,如果她不能再研究沈初照,何年就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白纸,只能发黄枯萎死去,一生再没有任何价值。

    她是无法变更研究对象的。

    寒风凛冽中,她站在江陵城的高墙上眺望时,她想的是,沈初照,你为守护江陵城而死,而我何年,将为守护你而死。

    失足掉下去的时候,她想完蛋了,一语成谶。

    明日的新闻上或许会出现,女博士毕业论文没通过,跳墙自杀。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重重跌落城墙,脑袋磕在碎砖上时,她仿若跌进一个怀抱,那漂泊了许久的灵魂,一下子就不觉得空了。

    何年含笑闭上眼睛。

    只是,她没有想到,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沈初照的侍女,一遍遍喊她娘子,还说自己是尚书嫡女沈初照,小字秋娘。

    何年觉得很荒唐。

    她下意识又闭上疲累的双眸。

    听见一个侍女,对另一个侍女说,“疏影,我真没有骗你,娘子刚刚真的醒了,还问我这里是哪,我是谁?我告诉她这里是将军府,她是尚书嫡女沈初照,我是她的侍女兰薰,结果娘子又闭上了眼。”

    “娘子,娘子”,叫做疏影的侍女,试图唤醒何年。

    何年心知无法逃避梦境,索性绝望睁开眼。

    漫天漫地里,全是红光。

    这是大婚的喜房。

    大红纱帐帘幔,和一室红鸾天喜的布景,刺得她眼睛疼。

    就在她还想闭上眼时,疏影将蘸了冷水绞干的手巾,敷在了她额头上,为她缓解高热之症。

    已是深秋时节,湿冷的手巾,黏附在皮肤上,何年浑身一激,脑袋立刻清醒了。

    眼神清明且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侍女看,等到侍女白净面皮上的绒毛,都看得真真切切后,她惆怅的叹息了一声。

    这个困扰她二十多年的梦,越来越真实了。

    她过去只能看到沈初照跳楼的背影,和昏黄阴翳的天边云涌,现在却开始出现面部特写了。

    就在何年盯着侍女,思考梦境还要离谱到什么程度时,那个叫疏影的侍女也惊喜道,“娘子,你果然醒了?”

    不是电影画面一闪而过,而是将目光对准她,含笑含泪含着焦急,互动感极强的对她说话。

    “娘子,你好些没?可还有不适?我去叫郎中再给娘子看看?”

    ...是在问她吗?

    何年试探着摇了摇头。

    疏影露出放心的表情,转头对兰薰说,“娘子定然是被刺客吓到了,才会昏迷不醒。”

    她向着外间喊了一声,“桂月,桂月,你去小厨房看看,暗香有没有将药熬好?记得,不准其他厨娘碰娘子的药,便是沾了一点异味,娘子也是不喝的。”

    桂月应声离开了。

    何年想起来,桂月,兰薰,疏影,暗香,都是沈初照的贴身侍女。

    这些侍女,都是陪伴沈初照长大的。

    逃难途中,胆小的兰薰,为救她而死于流寇的□□,疏影和暗香死于骑兵践踏。

    沈初照从城楼跳落后,为她收尸的人是桂月。她葬完沈初照后,也自缢于她坟前的树下。

    何年望着尚且建在的侍女,口口声声对她喊娘子,胸口拥堵着无数困惑,又淤积着陈年苦痛。

    她挣扎着坐起身,兰薰赶紧扶着她,又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上隐囊。

    何年靠在那里,目光怔忡。

    “你叫我什么?”

    “娘子啊!”疏影也目光茫然。

    “你能看见我?”

    疏影脸上闪出惊恐,“娘子,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何年只冷声道,“给我一面镜子。”

    见侍女似乎吓傻了,何年只能扶着床沿,穿上大红缎绿孔雀线珠绣鞋,亲自去铜镜前照看。

    光滑如水的凤凰衔花纹镜上,映照着何年的脸。

    只是何年常年短发,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素面朝天,而这张脸却蛾眉纤细,樱桃红口,画着精致的珍珠花钿妆。

    何年细细端详道,“沈初照,就是长着这张脸吗?”

    疏影和兰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娘子,你就是尚书嫡女沈初照啊,你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吗?”

    何年心道,她没有忘记自己的长相,只是她不知道,原来沈初照和何年,共用一张脸啊。

    盯着镜子里的重影时,何年忽然想到一个词,前世今生。

    佛家认为,若是前世遗憾太深,今生也不得安宁。

    为求大圆满,须得补全了才行。

    所以,沈初照的憾恨,竟是历经千年而未消弭吗?

    只是,若沈初照的遗憾是李信业,为何前世会在城楼上,求何年救救她呢?

    她怎么知道自己投胎转世,就一定会叫做何年呢?

    这真是古怪至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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