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翎忽然发怒,陆公公双腿发软,同时在短短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第三次感觉到意外。太子往日即便发怒,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外现,然而此刻,太子的怒意如此明显。

    李翎把书摔到桌上,撞翻茶杯,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脸上布满讥诮,眼尾微微发红。

    段遥自从五感提升后就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此时,在男孩恼怒和倔强的表象下,她却从那双发红的眼底看出仓惶、无望、悲伤……

    种种情绪涌过来,冲击着她。

    那无望和悲伤像汹涌的海浪,高高掀起,尖啸着,奔腾着,要将她淹没。

    段遥恍惚间想起第一世时孤儿院里的一位大哥哥。

    大哥哥十一二岁,待人热情真诚,常常帮助孤儿院的老师照顾小朋友。后来大哥哥患了白血病,一天天地沉默下去,眼中的光渐渐沉寂。段遥那时看不懂大哥哥眼里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和眼前这双眼中的一模一样。

    院长四处筹措资金,给大哥哥治病。大哥哥终于出院,可是不久后病情又恶化,再次住进医院。她和几个小伙伴跟着院长去探望大哥哥,大哥哥躺在床上,面色虚弱,瘦骨伶仃,一呼一吸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大哥哥笑着和她们打招呼,那笑像苍白的纸,一戳就破。大哥哥让院长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

    院长去问大哥哥的情况,段遥在旁边听到,医生说大哥哥病情很严重,最后的希望是找到匹配的什么什么移植。医生叹着气告诉院长:“病人意志消沉,没有一点求生意识,这对治疗很不好。还有,病人几次把要吃的药偷偷扔了,你们要好好劝劝他。”

    段遥站在病房外,听到从前阳光开朗,每回孤儿院的孩子们哭泣都耐心哄着的大哥哥,自己这时却对着院长哭得泣不成声:“奶奶,我不是故意不吃药,我只是太疼了,太难受了,……”

    不是故意的。

    刚刚,李大哥也是这样说的。

    不是故意要寻死,只是太难受了。

    后来在大哥哥的坟前,院长抚着墓碑,对她们说:“你们尘哥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奶奶,我终于要解脱了’。”

    院长当时苍老的面容,沉痛的声音,跨越时空,仿佛来到段遥面前,把她的心揪成一团。

    她明明早就学会忘记过去那些使她难过的事,这时却又忽然想起。

    段遥看着男孩,一时没说话。

    屋里寂静无声。

    陆公公提着心,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

    二姑娘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收起,绷着面色,一副严肃的表情。

    他心里暗暗着急。

    二姑娘可不知眼前是太子,即使知道,小小的孩子恐怕也不怎么懂得利害关系,若是受了委屈发起脾气,可怎么办才好?

    他再悄悄地瞄向太子,却见太子紧抿着唇,神色阴郁,盯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呆坐着不动,瞪着圆溜溜的眼。

    她是不是被吓着了?

    李翎咬住唇。

    他不是要吓着她。

    他只是想要她明白,他并没有要寻死。

    那天他身上疼得厉害,不想待在房间,独自躲在树洞里,女孩从院墙的狗洞爬过来,倚在院墙边慢吞吞地比划招式。

    女孩的身体极差,只比划几下就站立不稳,靠着院墙满头大汗,却仍然不肯停下,一招一式虽慢,却一丝不苟,小脸上满是认真、坚毅,也满是痛苦。

    小小的孩子,忍着疼,坚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也就躲在树洞里看了一个时辰。

    他看这女孩显然疼极累极,却坚持着挥手、出拳、踢腿,每一个招式中都是对健康的渴望和执着。

    他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第一次领会到“震撼”这个词的含义。

    后来的每一天下午,他都准时躲到树洞里。

    看女孩打拳踢脚,艰难地锻炼,他似乎能从中吸取力量,身上的疼痛不再那么难忍。

    这样坚强的女孩,若是误会他做出懦弱的事,会深深不齿吧?

    但他真的没有。

    虽然他心中曾无数次生出“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死去”的念头,但他绝不会去主动寻死。

    不知为何,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女孩心中是一个畏葸之人。

    他想要解释,却好像解释不清了。

    他从未向人解释过,不知该怎样说,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李翎挺直的肩背颓然松懈下来,眸色黯淡,他靠回椅背,疲倦地道:“你回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谢谢你昨天救我。”

    段遥侧身,手扶着椅子滑下来。

    李翎垂下眼。

    要走了吗?

    是要被他吓走了,还是对他鄙夷不屑,不愿再和他说话?

    视线中,鹅黄色的裙角逶迤而来,那黄色在房间的一片暗色系中,亮得刺眼。裙角下,一双虎纹软缎鞋若隐若现。

    “李大哥。”

    李翎愕然抬眼。

    女孩肃着脸,一本正经地叮嘱:“李大哥,你下次可要听大夫的话,一定要按时喝药。”她极力要表现出小大人的样子,可是声音软乎乎的,只让人觉得可爱。

    李翎眼中注入了一点生气。

    “嗯。”

    女孩脸上绽开笑:“李大哥,喝药身体才会好。”

    李翎攥紧手指。

    不,好不了。

    不管喝多少药,他都不会好。

    从他记事起,喝过多少药,一碗又一碗,不管多苦,他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只要病能好,他不怕药苦。可是他的病情还是一年比一年沉重。

    父皇母后对着他,日渐哀伤。

    吴太医受不过他的逼问,道出实情。

    他最多只能活到十五岁。

    以后他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疼痛,直到十五岁。

    “不会好的。”他眼中刚刚生起的一点鲜活消失,眸中灰暗。

    段遥心中一紧。

    男孩的手放在膝上,握成拳头。

    段遥上前一步,伸手覆上。

    她的手小,包不住男孩的拳头,于是努力地张开手指,紧紧地按着。

    一旁躬身侍立的陆公公惊吓地站直身子。

    手上温热,李翎垂眸。

    女孩手指纤细,指尖略显苍白,看上去那样脆弱,可却努力地张开,想要握住他。

    李翎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要甩开。

    他一贯不喜与人身体接触,平日洗漱之类的都是自己动手,生病之时,除非实在无能为力,才让人给他净身,喂他喝药。

    可是他刚一动,女孩的手按得更紧。

    李翎迟疑了一下。

    他要是强硬地甩开,女孩会跌倒吧?

    女孩昨天才救过他,他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不近人情?

    罢了,等他还了女孩的恩情,再和女孩说,不要随便碰触他。

    “李大哥,会好的,你不要灰心,不要放弃。”段遥顾不得说的话是否像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的,急急地道,“坚持下去,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遇到一个神医,治好你的病。”

    那一世,大哥哥过世的第三天,医院接到消息,找到了匹配的供体,也同意捐赠。可惜晚了。大哥哥本来可以继续坚持一段时日,等到这个救命的机会,可是大哥哥没有求生的意念,身体衰败得太快。

    这个遗憾深刻地烙印进段遥心里。

    从那时起,她就牢记,不论处在何等境地,都要努力求生,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希望。

    后来,丧尸包围孤儿院,院长、老师、伙伴都先后被害,只剩她一个人,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也不知是否会有救援到来,可是一直到被丧尸咬住,失去意识之前,她还在奋力地拼杀。

    段遥望进男孩的眼里,那里面灰暗无光。

    她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怎样让男孩振奋。

    忽然,她想到一个绝好的主意,露出笑颜。

    “李大哥,我的运气很好的。我爹娘请了很多名医,都说我这辈子都不能走路。可是我现在能走了。李大哥,你握握我的手,也会沾上我的好运气!”

    李翎怔住。

    段遥把手摆到他的面前,催促:“快呀!”

    李翎缓缓地握住女孩的手。

    看着瘦弱的手,握起来却意外地柔软。

    “握紧点。”女孩的嗓音脆生生的。

    李翎加大力气。

    “好了。”段遥晃晃手,带着李翎的手一起,笑眯眯道,“李大哥,你沾上我的好运气了,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翎的视线随着紧握的两双手移动。

    真的吗?

    他真的沾上了好运气吗?

    段遥慷慨地让男孩沾了她的运气,向他告辞。

    李翎看着女孩出门,她走得慢,但脚步轻松,背影都透着欢欣。

    ——

    段遥回到夕云院。

    她爹娘住在夕云院的正房,她住在东厢房。

    才进院门,突然被人一把抱起,举起来放到肩上,段遥都不需要看人就知道是谁,她蹬着腿,欢声大叫:“爹!”

    “爹,你带我去哪儿?”

    “你祖父要见你。”

    段遥低头看着她爹。

    她爹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跨着大步向前,一手扶着她不安分的腿。段遥坐在她爹的肩上,随着她爹的步伐一起一伏,心中满是幸福。

    “爹,祖父见我干嘛?”

    她祖父——段都督,可是个大忙人,特意见她,必是大事。

    段宇眸中一闪,笑呵呵道:“问问李大爷的事。”

    一个月前,父亲接到京城上面人的托付,让好好照顾将到汾州来的李大爷。一打听,龙刺史也接到同样的托付。再查李大爷的身份,却查不出一点消息。

    李大爷来后,父亲和龙刺史都递了拜帖,却被拒之门外。

    今天,李大爷忽地派人上门,说女儿对他有救命之恩,送上许多珍贵礼物,又请女儿去府里相见。父亲早就吩咐他,等女儿回来后,把女儿带去书房。

    段遥:“我也不是很清楚李大爷的事啊。”

    段宇安抚女儿:“没关系,遥儿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段遥安心了。

    有她爹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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