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可若非这偷吃麦子的鼪鼬,律南星恐怕也无法迅速察觉,温府内日日所食的麦米竟有异状。

    “那位派人去过你家后不久,便再无消息传出了。我见大门紧闭,心中不安,便雇了几位武功高强的侠士入内探查……”

    说到此处,律南星小心翼翼地觑着温郁金的脸色。

    她二人虽是至交好友,可窥伺之举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温郁金听得专心,正待她说下去,却不见律南星再出声。抬头一瞧,见律南星满脸忐忑,才知她难为情,遂出言安抚道:“事急从权,若你出事,我也会急得团团转,什么法子都恨不得使上一使,律姐姐不必为这点子小事挂怀至今。”

    “是么……”律南星立刻多云转晴,“其余各处,他们未曾察觉有异。只是有几条鼠尸陈于麦缸中,且死状奇特,尸身发黑,四肢脱落,极有可能是食用了那麦子的缘故——”

    这死状若果真如此,竟与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律南星话音未落,即见温郁金噌地站起,来回踱步,面露恍然。只是仍微垂着头,似有不通之处。

    “正是麦米!”温郁金思忖片刻,猛一抵掌,脑中灵光乍现。

    米面糕饼,不说世家大族,就是寻常人家,日常吃食也少不了这些。那段时日,家中的确请了个氐州出身的厨子,此人尤擅点心甜汤,温郁金甚爱之。

    只是她恰巧偶感风寒,满打满算一旬半月才痊愈,往日最爱的胡饼、莲花酥、麦芽糖糕等等通通不能碰,除却苦不堪言的汤药和甜得发腻的蜜饯之外,每日只能用些清粥小菜,吃得她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又过一旬左右,这才陆陆续续有人发作。

    至于那些下人,若是常在温郁金面前走动的,她倒也能认得清脸。但匆匆出逃那日,她尚且自顾不暇,怎还能留心他人去向?

    再者,听律南星之言,症结未必就出在庖丁身上,出在那麦米上的可能性更大。

    且她未尝想过,律南星竟能为她做这么多。

    温氏平日里结交了那么多权贵,到头来一个赛一个的冷漠,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来得重情重义。

    她五岁入四辅书院,与律南星结识至今。其时只觉此人好生怪异,分明文采斐然,每逢考校却故意拿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课上也不同众人一般积极响应夫子,引发了她浓厚的兴趣。

    可于待人接物一面,律南星又滴水不漏得无可指摘。温郁金越是想要窥其真意,就越是无法自控地被她所表现出来的老成持重的圆熟作派所吸引,即使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她精心伪造出的假面。

    “你乍然归来,京中变化不小,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温郁金神思被她轻轻唤回,点点头道:“自然是有,却不知这几样物什我该往何处购置?”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展开,方指了几件,却被律南星直接夺过,细细看完,道:“小事罢了,全部交给我。”

    温郁金喜笑颜开,“那敢情好,律姐姐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还有一事,我须给师母留封信,免得她老人家回京找不到我,平白担心。”

    律南星点点头,“这的确是应该的。师母救你一命,还抚养你这些年,我也该好好答谢她的恩情。”

    ……

    又过一月,出使各项事宜方筹备停当。紫微垣中派了人来,请丹心客前去太医院,与众医官一同清点药材,做最后的核验。

    温郁金遂应邀前往,一来想看看有哪些适用草药,二来若有御医们不曾考虑到的,她或可补充一二。

    只是此行估计少不了被刁难甩脸子罢了。

    温郁金原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岂料前来迎接、领她参观的都是年轻医官,围着她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一个比一个热情活泼。

    进了太医院,更是连一个老御医的影儿也瞧不见。拣药、查账、侍直的,大多都是二三十岁的吏目及医士。

    “这就是我们此次要带去的药材,请您过目!若在那边发现了我天元没有的,届时也可带回来!”一位圆脸的医士双手将一本条目递到温郁金手上,笑嘻嘻道。

    她名鹿衔,父母开了一家医馆,从小耳濡目染,便立志从医。得知名满天下的丹心客亦不过舞象之年,更是大受鼓舞,遂一举考入太医院,做了一名医士。

    西行归来后,她极有希望跳过层层考核和选拔,升为御医。

    因此听闻丹心客要来太医院一观,她当仁不让主动请缨,自告奋勇揽下傧相一职,早早就在宫门前候着,伸长了脖子张望,就等丹心客一到,奉上她最诚挚的致意。

    温郁金本想说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可一见鹿衔在日光下晒得红扑扑的小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了。

    “白及、茅根、半夏、柴胡、生姜……”

    温郁金道过谢,翻开条目查阅,见与自己所想大差不差,多是些收敛止血、清热解毒的药物,并无甚纰漏,正欲将条目还给鹿衔,余光扫过封面的小印,陡然福至心灵,道:“慢着。”

    “怎么啦?”鹿衔迷茫道。

    自打今朝见到丹心客开始,她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始终紧紧黏在他身上,嘴角翘得怎么也收敛不住,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就连给人家看条目她也寸步不离,丹心客看条目,鹿衔看他。因而眼下他一发话,她立马就能接上。

    “再备些催吐及调护胃肠的药材吧。你可否私下去做,不叫旁人知晓?崇安殿下知道无妨。”温郁金悄声道。

    敌暗我明,万一那幕后黑手故技重施,旅途中难免景况恶劣,须有所提防才是。

    温热的气息吹拂过耳际,丹心客身上那股不知名药草味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不显苦涩,反倒好闻得紧。

    鹿衔晕乎乎应了声好。直至丹心客满意一笑,抽身离开,她方神魂归位,急吼吼追上去,也学着丹心客的样子与他耳语道:“这倒是不难,正巧院使院判他们最近都在忙着述职,只是您能否告知我为何要加入这些药材呢?”

    丹心客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也要多看多学才是!

    温郁金摇摇头,“关乎崇安殿下日前昏迷一事,我不便多言。倒是这述职?那不是只有外官才需要——”

    “噗呲——”

    鹿衔情不自禁偷笑出声,连忙捂嘴,做贼心虚似的向四周张望一二,这才咕哝道:“您可小声些!旁人不知道,我可是都听得一清二楚!本来的确没有劳什子的述职报告,但崇安殿下说了,太医院救治不力,他险些就……所以才大发雷霆。但殿下宅心仁厚,只略作惩治,叫那些老货写几大叠的计簿便罢了。所以他们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原本也要随使出行的那两位,现下可算是去不成了。”

    这小丫头……当真是对自己一见如故,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当竹筒倒豆子,都抖搂出来了。温郁金无奈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叫那些个大人知道,否则你还想不想在这太医院供职了?”

    “不打紧,本来他们也没给过我们好脸色看。有什么好事总巴巴往前凑,坏事就全推我们上。”

    鹿衔气哼哼道:“前几日宜嫔娘娘病了,吃了张院判开的药,身上总不见好,派人来问,那张院判却说是恒姐姐抓错了药,差点害得恒姐姐丢了帽子。最后还是宜嫔娘娘命承香殿的宫人将药渣挖出检勘,这才还恒姐姐一个清白。”

    “况且其实大家都很愿意去西域,因为回来后就可以直接擢升。不去的话,有那些老太医在上边,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出头呢。”

    “原来如此。”温郁金点点头,蓦地忆起元川断口中的“年轻医官只有几位”,正暗自思索两家之言为何有所出入,却猛地被鹿衔狠狠往下扯了一把——

    “怀归公主到!”

    怀归公主?!

    温郁金脊背一僵。

    那个京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混世魔王?!

    那个在五年前的赏花宴上屡战屡败,最后指着她鼻子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恶狠狠盯着她说“我一定要胜过你”的刁蛮公主?!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声问安,个个跪得规规矩矩,生怕被这位无法无天的小魔王抓到短处,好一顿搓圆捏扁。

    这担心并不无道理。

    及至一股浓香从敞开的大门中吹来,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织物摩擦声,上首之人并贴身宫女施施然绕过地上一众行跪拜礼的医官,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也不叫众人起身,慢悠悠地饮完一盏茶,才道:“丹心客何在?”

    龙脑香、鸡舌香、零陵香……温郁金兀自强作镇定,借辨清怀归公主身上用了哪几味香料来稳定心神。待听见公主唤她时,已稍稍冷静下来,便跪直上身从人群中凸出,朝正前方作了一揖,“草民在此。”

    下次出门果然应该先看黄历!碰上这混世魔王准没好事!

    五年前赏花宴上那一面,这怀归公主最后留给她的眼神简直跟要吃了她似的,指不定这位殿下怒极生恨,把她的面容牢牢刻在心里了呢?!

    温郁金肠子都快悔青了。自己现在回去易容还来得及吗?

    或者她应该寄希望于女大十八变?或是指望这位殿下贵人多忘事?

    恰在此时,却听得背后的怀归公主轻嗤一声,似是不满,“你,平身,转过来。”

    温郁金后背霎时蒸出一身冷汗。

    她依言站起,缓缓转过身去,双手却仍然保持揖礼,遮于深深埋下的头颅前,一对长及膝弯的宽袍大袖将她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细看之下,那袖子竟在微微颤抖。

    见她磨磨蹭蹭,怀归公主已大不耐烦了,“把手放下!抬头——”

    “不好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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