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升静静望着她,一身白衣孤绝磊落,眼中并未有丝毫动容,神情疏淡,仿佛高不可攀。

    他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微带驼峰,倘若这险峻的鼻子在其他人脸上,多半会有些桀骜,但偏偏他那双眼睛弧度饱满,薄薄的眼皮略向下垂,化外之人般带着天然的悲悯......

    清冷到极致便成妖孽,很矛盾的一张脸,但又那么顺理成章。

    见林月升不做声,姜小满明白,他怀疑她的目的:前天,她差点在他面前摔倒,昨日下雨,她又碰巧遇见他,派人给他送来一把伞,现在又是这个场面......

    与公主偶遇成为每天的固定情节,他怎会不生疑?

    但他怎么想,姜小满根本不在乎,不管是为了回到现实世界,还是为了奖金,他在她眼里,都是必须完成的KPI。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她要是不主动,就连说话的机会也无。根据曝光效应来说,某样事物出现的次数越多,人对其产生的好感的可能性也越高,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是混个脸熟而已。

    思及此,姜小满浅浅一笑,语带问询,“林公子,你刚才不是还说没空吗?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她曾派人去他房中,说是大家以后要一路同行,邀请他一起出去熟悉一番云云,他只说了句有事在身,便将人打发走。

    她以为现在这么说,他至少要尴尬遮掩一番,却没想到林月升神色不变,将手中泥塑微微举起,不疾不徐道,“这便是我要做的事。”

    “哦?林公子是来欣赏工艺品的?我娘生前曾说林公子博学多才,只可惜一直无缘见识,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公子今日能否给我介绍一二?”

    说着这俗套的对白,姜小满毫不脸红,毕竟作为一名成熟的打工人,她相信重要的不是完美的应对,而是见招拆招。

    先皇后一向待人宽和,赏赐过不少古玩珍奇给他,多次赞赏过林月升的才华,可说是他的半个伯乐,她现在搬出皇后,不过是要看看他是不是会冷漠到底。

    果然,林月升的表情似乎有所松动。

    他觑着眼前这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少女,灯火下,她眼中盛着星星点点的光彩,仿佛刚才的话不过随口说来,仿佛她和谁都是这样,如此,自然地熟稔。

    只是,以往福宁公主看见外臣,可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见老掌柜还站在门边瞅着两人,他只淡淡道,“令堂谬赞,不过我对此道并不了解,你还是问店家吧。”

    少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却不再犹豫,从袖中掏出几块铜板交给掌柜,对着二人微一点头,就要离开。

    没想到,刚走两步,后头犬吠声又起,一声声,比刚才还要急促。

    林月升本能地看向袖中,见那果然发出蓝光,一阵宝华灿烂,盛得刺眼。他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大黄狗所吠叫的方向,又是两个相携而过的孩童。

    这块蓝晶自从进入凤仙镇便兀自闪烁不停,刚才他掏钱时不小心将它滚到了袖口,现在这样,分明是又感应到什么异样的气息。他将晶石收拢到里边,一抬头,却发现姜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

    待姜吉接到小满,两人回到客栈时,她已经是腹内空空了。

    凤翔楼琉璃覆顶,三面飞檐,是整个镇的最高建筑,天色还没全暗,凤翔楼内已是灯火通明,珠帘璀璨。

    “两位客官,要雅间往楼上请了喂——”

    小二往前面带路,姜小满快走几步,想早些上楼点餐,只是她被一对爷孙堵在了楼梯当中。

    老人家上了年纪,小童的腿又不够长,楼梯狭窄,她不好催促,只得隔着两节,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有了空档,姜小满慢慢回忆起今天在凤仙镇碰到的事,这里似乎处处都有几分怪异。

    原身的记忆里,她的天师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了她基本的修炼方法以后,只给她留了几本画符练气的书,每年回来考校她一次,原身甚至还没有学会辨识妖鬼。

    但师傅对她说过,在北境存在一种珍贵的北冥石,在碰见妖气、鬼魂的灵异区域时会有特殊示警,刚才林月升袖子里闪烁的蓝光,会不会就是......

    可是,那时候,它为什么会发光呢?是那泥塑店的老掌柜有问题,还是那条狗,或者是......想着,姜小满下意识地盯着前面的孩子看。

    总不可能...是这些小孩子有问题吧。

    孩子头上的虎头帽颇为新奇,上面绣满了各色花纹,顶上竖起来两只大耳朵,屁股上的尾巴卷曲着,跟着他的小主人一阶一阶往上蹦,

    正当她百无聊赖地想着,“不知道这虎额上有没有‘王’字?”

    不一会儿,奇异的事却发生了:那黑色的“王”竟像听到她的心声,自己向后颠了个个儿,露了出来,全部虎眼、虎嘴、虎须,不,应该说——整个虎头都在飞速往下坠。

    当然,连带着那里头裹着的人。

    事情太突然,她只能下意识一捞,抓着了那人的胳膊,却感觉到一股重重的冲击,慌忙间,她用另一只手拽住了栏杆,手臂传来一阵肌肉拉扯的疼痛。

    “小虎!”上面有人惊叫。

    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小孩儿失足踏空,老人家拉他不及,小孩便在上面滚了一圈,差点将她也带了下去。

    揽着孩子坐到了楼梯上,姜小满心跳仍未平复,只见孩子的裤管破了两个洞,膝盖显然是擦伤了。她赶紧拨开他头上的风帽查看,却没想到,那孩子抬起脸来,竟扯着嘴角对她微笑,像只被提着线的小木偶。

    望着那双黑潭般幽深的大眼睛,一时间,她竟有些移不开眼。

    *

    小二掀帘走进小阁,端上最后两道菜。

    “两位客官,高锅栗香鸭、清炒菌肝、烙合子、饼汤各一份,还有松醪酒一壶,都已经上齐了。”

    姜小满立即归位,从刚端上来的小火锅里夹出一块鸭肉。

    一口咬下,汁水充足,栗子的甜香尽数焖进了肉里,香得她舌头都快掉下来。

    只是稍嫌有点烫了......姜小满轻咬着鸭肉,嘴上嘶嘶散着热气。

    前两天,姜小满还会觉得在姜吉面前食不下咽,毕竟,好多帖子都说,皇子是游戏里最不可控的攻略对象,对女主百般宠溺,又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表面忠犬,一旦拂到他的逆鳞,却分分钟黑化。

    但经过两天相处,她渐渐感觉他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刚才白跑一趟,听她说原来是将香囊落在客栈里了,也并没有生气。或许,这个黑化只存在选择皇子线的情况?要是始终和他保持姐弟的适当距离,或许......

    见到桌上的酒壶,姜吉将汤碗移到姜小满手边,微微挑眉,“阿姐,你还要喝酒?”

    这里人来人往,说话间,他自然地隐藏起了身份。

    “不是我喝,是给两位大哥的。” 姜小满随意招呼,“二位不如一起坐下吃吧,浪费可是天大的罪过。”

    吃了两日干粮的两位侍卫大哥,感动得眼泪的都快下来了,但摄于姜吉的威压之下,并不敢真的坐下。

    不管在真实的世界里她多么嗜钱如命,在这里却是乐得大方,尤其还是顺水人情。况且,姜吉出城时身上银两没少带,只是在军中不能外露,要保持“皇子与众将士同甘苦”的人设。可她没兴趣在游戏世界扮演什么活菩萨,现在他们身边带的都是亲信,自然没有必要装着吃糠咽菜。

    自打一开始,小二便在旁侯着,听到此节,又开始了热情介绍:“二位客官,我们这里的鸭子固然好吃,这松醪酒才是别处喝不到的。”

    姜吉拿起酒杯嗅了嗅,“闻着还算香醇,加了松子?”

    “公子鼻子真灵,除了松子里面还有松花,配上十多种滋补的药材酿造而成。我们凤仙镇的二宝,松醪酒正是其一,其中还颇有些奇闻异事呢。”

    “哦?什么故事?”姜小满说着,趁姜吉没注意,悄悄尝了尝松醪酒的味道。

    姜吉见她的小动作,也不点破,只含笑将酒壶推到了一侧。

    那小二见眼前腮凝新荔的华服少女又望了过来,她轻抿了酒水的嘴唇红润,小二不敢多看,忙避开她的视线,手胡乱往窗外一指。

    “想来客官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凤仙镇多植松树,这松树需五十年才开始结果,结出来的红松子最是滋补养人。相传,有一个前朝宫女,为了避祸躲进了松林里,只食松叶、松子,后来一直活了两百多年,直到前几年还有人看见她,据说已经是满身白毛了呢。”

    姜小满一噎,不禁吐槽,“这...是老妖怪了吧?”

    这广告词,编得也不怎么高明啊。

    店小二给他们续上了茶水,“姑娘,我们这松醪酒是出了名的,能让人延年益寿。况且,就算是妖精也不敢在这里造次啊,毕竟还有我们凤仙镇的第二宝呢。”

    “你说的是这个?”姜小满随手拿起架子上的彩塑泥人。

    小二用力点头,“没错!我们镇上的名产小来福,可保佑家宅,消灾辟邪,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品,今天赤狗日正好可以防煞,姑娘要不要带一个回去?”

    “......”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姜小满才总算知道他缘何费这番口舌。

    “咳咳......”隔壁响起一阵轻咳。

    这凤翔楼的小阁并非单间,只是用几扇屏风隔开的一套套桌椅。

    一个长髯老者从隔断后走了出来。“姑娘。”

    老者一脸和善。

    “诶?”姜小满一看,来人不过刚刚才打过照面。

    “老先生你还在呢?”刚才碰巧在楼梯接住他孙儿,姜小满料想他必是有话要说,便邀请长者坐下一叙。

    老者敛目打发店小二再去续些茶水,待小二走远,方才转头问道,“刚才我听姑娘似乎对这个感兴趣?”

    他手上指的,是刚才小二推销的泥塑玩偶。

    姜小满刚想否认,又见他拍拍身边孙儿的小手,慈爱道:“小虎,还不将东西拿出来?”

    那孙儿小虎只有三四岁,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声不吭,此时一听祖父的话,连忙将怀中抱着的“小来福”交了出来,“姐姐,给你。”

    姜小满望着他的大眼睛,心下不禁有些异样。

    “姑娘,刚才多亏你接住了我家小虎,这个就请你收下吧。”老人家开口道。

    “我们镇上的小来福确实能保佑家宅,只是,要在祠堂供养上一年半载才算有灵气,这店里卖的都是虚有其形而已。我家孙儿这只小来福是前几日刚从祠堂请回来的,姑娘你出门在外一定更需要。”

    原来如此,看来这店小二经常宰外来客,老人家是因为姜小满刚才帮的忙才会出手阻止。

    她几番推却不过,再看了孩子两眼,见他虽乖巧得有些过了头,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异常,思量之下只当自己疑心太重,便收下了东西。

    一番交谈之下才知道,原来这长者虽是本地人士,年轻时候却在京城做过十几年书画生意,他见镇外有官兵在扎营,认为两人与他们是一道的。

    闻言,姜小满微微一笑, “老人家,我们不过做点小本买卖,这次出来,不过是和弟弟带着人出去收账罢了,哪里能和什么官兵同路呢?”

    那老先生听她说“小本买卖”,只当她自谦,便也笑道,“看你这小姑娘说话这般随和爽快,也不像是和他们一路的。只是这凤仙镇里其他人或许不知道,老朽却是在皇城门口看见过禁军操练,这群人的衣服......”

    言下之意,他认出了禁军,怀疑京师重地是否出现什么问题。

    老皇帝一行人逃遁以后,京城就成了无主之地,大概是动乱不断了。只是,关于邺京的消息还未传到这里,除了路上接待的官员,现在平民百姓只知道西斓国不自量力地攻打过来,却不会想到距离邺京最近的盘龙关已经被破。

    心内喟叹一声,她嘴上却只含糊道,“我们来时倒没有留意什么禁军。”

    姜吉听他们说了这许久,这会儿将手中茶杯放到四方桌上,发出不轻不重地声响,“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们只管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他的语气颇有些冷硬。

    姜小满知道,他是怕这话传了出去引发动乱,这么说,摆明了是不想对国家大事妄加议论的意思了。她只好赶紧打着哈哈,再喝了半盏茶,再向他们道过谢,老者就和孙儿相携离去。

    手指抚过小来福弯弯的眉眼,姜小满的视线跟着到了楼下,老人给小虎买了一只风车以后,爷孙俩的背影就绕过小巷子消失了。

    大祈国幅员辽阔,邺京在世人眼里仍是固若金汤,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表象中,天下太平的美梦尚未被戳破,这老人家能认出禁军已经算有些见识,却怎么能猜到其他关节呢?

    想来,这些鱼儿迟早会重归江海,被风浪所裹挟。

    *

    酒家面向主街,后院数排连屋则充作了客栈,林月升没出来晚饭,只是叫人把饭菜送到房里。

    周围一片黑暗,只客栈最末一间上房里,还亮着烛光,一团黑影正紧靠着房门,睫毛戳到了窗户纸,痒得少女的眼睛忽闪忽闪,目光在屋里逡巡了一圈,最后终于搜寻到一袭白衣。

    想到今天碰到桩桩件件诡异之事,姜小满根本无心睡觉,也顾不得小二的叮嘱,什么赤狗日须紧闭门户的话。

    还好,这个落魄公主身边守卫的人不多,蒙混一下她便脱身了,林月升身边的小黄门回去睡觉了。

    姜小满紧盯着房内,发现林月升脸朝屋内端坐着,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舒展的身姿、头上青色的发带和如瀑的发丝。

    这个宫廷画师,竟然大晚上不睡觉,还在画画?

    再舔舔手指,她把窗纸上的洞挖得更大一点,视线刚回到刚才的位置,却发现他似乎已经画完了,正把画挂在墙上观赏起来。

    原来是一副婴戏图啊。

    画上的人儿栩栩如生,没有一个重样儿的,眼神动作都抓住了精髓,她甚至认出了戴花帽子的小虎。

    他是何时跑出去写生的?他将他们画下来做什么?

    疑惑中,她下意识抚了抚唇边。

    这时候她还没想到,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由衷庆幸起自己这个动作。

    只见林月升突然走向前,微微俯身,两只手掌遮住画中两个孩童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他们微笑的唇,一开始,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当他的手离开画面,再遮住画中另外两人的眼睛,她的心突然剧烈地狂跳起来。

    画中,仿佛被人用手蒙住双眼的孩童,只露出下半张脸,乍看之下并没什么不妥,但如果仔细一看——他们的笑容竟然一模一样!

    她猛地闭上眼,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些可爱的笑脸像是发出了尖锐的桀桀笑声,挟着从松林中呼啸而来的夜风,猛然钻进姜小满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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