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

    金沙的大门被缓缓合上,关门声带走了金沙的最后一丝声响,一切重归寂寥,一切隐于黑暗。

    金沙门前只余下几个打包货物的工作人员,将堆在门口的最后的货物搬上车厢。一切准备完毕,驾驶人看向老黑,老黑点了点头,最后一辆货车驶出金沙。

    金沙又变得安静了。

    刀疤倒台后,金沙少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但暗处发生的事又有多少说得清,金沙也算不上多清白。警察顺藤摸瓜,一些不被关注的事情被重新抬到明面上,停业整改已经是对金沙来说,最有益的结果了。老黑整合了手里的资源,决定将金沙搬去南部。未来是否会再回鹅城,谁也说不准。

    老黑看着眼前的祝馀,十多年前,在老黑还在祝馀这个年纪的时候,他第一次走出家乡。他的家乡是个像鹅城那样,有着朴实的民风和落后的生产方式的小地方,所以当他第一次走出家乡,来到大都市时,面临着大楼林立的现代城市,他感到不知所措。

    硕大的城市,却没有一寸土地,让他产生归属感。

    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有些“仁义礼智”的光芒无法照耀到的地方。在这些地方,人们偶尔也会摒弃掉理性,变得像动物一样,残忍地争夺那点流落到底层的少得可怜的资源。

    在最无助的时候,是祝家收留了他。

    老黑把最后一叠单据递给祝馀,那是他能给到的、为数不多的一点支持。祝家曾是一棵叶大根深的大树。祝家倒台后,那个曾经让老黑感到留恋又无力的地方,瓜分大树的尸体的狂潮蔓延了整个城市。老黑递给祝馀单据,冥冥中,他看向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保重。”

    终究是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说些长辈想要对晚辈说的话,老黑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吐出了最客套的临别赠言。

    最后一辆货车驶出金沙,鹅城重归往日的宁静。

    货车在祝馀眼里远去,渐渐变小,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彻底消失在天边。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祝馀经历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离别,坦白说,他对老黑也没什么特别的留恋,但情绪就像今天鹅城的天气,阴沉沉的,有些潮湿;也像有一根细长的黑线,在心里绕来绕去,绕出一团胡乱。

    祝馀走在金沙往日的营业小道上,所有的灯红酒绿都被抹去,只剩下这些建筑在经历了时间的洗刷之后,留下最真实,也是最朴素的样子——掉漆的墙壁、洗不清的污渍和有待更换的旧招牌。

    一切都是这样安静,白日里,小道上只余下祝馀一人的脚步声。

    这让他感到熟悉,因为在这一年里,祝馀听过很多次一个人的脚步声。

    最深刻的,是从家里独自一人逃出来时,在不熟悉的小道上奔跑时留下的脚步声——声音伴着慌乱又沉重的心情,活下去,这样原始的念头让一些悲悯的情绪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现在他已经不用再慌乱地跑,留下一串惧怕被别人发现的脚步声了,但他又觉得此刻的声音莫名冷清,他迫切地想要听到点什么别的声音,于是祝馀想要走快些,再快些,直直地走向出口——

    “走这么快干嘛?”

    陈远倚在摩托车旁,边把手机重新收回包里边说到,

    “小莲说咖啡店重新开业了,有很多电影可以看,要不要去看看。”

    陈远笑盈盈的,咖啡店老板虽然在生意上不是个能手,但在文艺事业上却有着令人放心的品味,之所以在咖啡店装修上略显敷衍,是因为预算不够,从小店里呈现的文艺作品来看,老板挑选的电影还是值得期待的。

    “好。”

    祝馀回答到,心里的阴霾蓦然散去了。

    “那回去换我来骑车!”

    “好——”

    “速来。”

    祝馀合上信,是爷爷的笔迹,有个重要的东西,需要祝馀亲自去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取。不能坐公共交通,不能从城市经过,只能沿着由一条国道划定的路缓慢地但也是一刻不停地赶去。

    时间来得是这样巧。刀疤的事结束之后,祝馀也就没理由再回陈远家久住了,出租屋被砸得七零八落,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现在赶路,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祝馀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去掩饰这趟行程。

    他想起那日和陈远看电影时的模样,那是一部公路电影,主角骑着摩托车,以火烧云为背景,向着广阔的世界驶去。

    陈远很喜欢这部电影,她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这不同于平日里的出发,没有既定的需要抵达的目的地,也没有不断催促你不要误时的最后期限。

    “我也很喜欢骑摩托车的感觉,方向全由我自己掌控,这和坐车的感觉完全不同。”

    陈远笑着说,想了想,又红着脸补充到:

    “也许自己开车也是这样的感觉,我想之后大概会先考个驾照。”

    陈远把手支着脸颊下,垂着头思考了会儿,显然在期待一些美好的事情在未来发生,她的嘴角无意识上扬,勾得祝馀心里酥酥的。

    因为那是陈远第一次说起未来。

    “带上陈远吧。”

    那是一个热得有些让人发闷的下午,夏日已经开始显露它欲来的灼热,陈远的外婆敲开了祝馀房间的门。

    祝馀扯着衣领,热气让他分心,爷爷的信被读了一遍又一遍,但脑海里也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路该怎么走?祝馀小心地将折起的角抚平。

    在他第三次把信从包里拿出后,陈远的外婆敲了敲门。

    “请进。”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外婆的那件红马甲在门边晃了晃,祝馀感到诧异,合上信纸。

    “带上陈远吧,那孩子需要一次远行。”

    外婆推开门,但没有进屋,老人两手扶住门框,表示对并不想过分打扰祝馀的私人空间。

    祝馀惊讶地发现,他从陈远的外婆眼里,读出了一丝对晚辈的惋惜,和期盼。更让他难以自白的,是自己内心,同样有些隐隐的期待。明明日子已经落入谷底,但还是会对别处的善意感到留恋,这份期待令他唾弃自己。

    外婆站在门边咳了两声,初夏的温度还在无常地变着,外婆最近受了凉,老人扶着门框咳嗽,因年迈而佝偻的背不住地颤抖着,隐隐的,祝馀看到了一棵大树的溃败,和即将来临的腐烂。

    祝馀连忙起身去扶外婆,外婆却反手抓住祝馀的手:

    “带上她吧。陈义的事,和她无关。”

    树影摇曳,石子打飞了停在树上整理羽毛的鸟儿。外婆是在一片沉默里离开的,余下的时间,祝馀看了很久的信,手里的信揉在一起,而后又被展开,留下一个再也熨不平的痕迹。

    鹅城有一种独特的鸟,叫声清脆而持久,每到夏天就会叽叽喳喳个不停,一群小鸟聚在树枝上整理羽毛,热闹的鸟鸣时不时传进屋内,闹得愈显得祝馀周身——独身一人的冷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和谐的鸟鸣变得慌乱起来。

    “小鸟受伤了!”

    祝馀隔着墙听到陈远推开院门走进来的声音,有时,陈远走路会时会无意识地踮脚,脚步声一会清脆一会沉重,刚刚便是如此。

    “外婆,有一只小鸟翅膀受伤了。”

    祝馀听见陈远在冲着屋内叫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内的人听得清楚。透过墙,祝馀觉得自己看到陈远急匆匆地弯下腰,捧起落在地上的鸟儿,她的眉头一定皱得紧紧的,祝馀嘴角上扬,但意识到自己正在傻傻地对着墙壁微笑时,又刻意把嘴角压下去了。

    祝馀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手已经从用力地压平信纸的褶皱,变做无意识地抚摸信纸的毛边,就像在摸鸟儿日渐丰盈的羽毛。

    陈远走进小屋,屋内安静,不见外婆的踪影。

    橱柜上倒是存了不少备用纱布,简单处理一下,就交给有经验的人处理吧。陈远边走边打开橱柜。纱布常年无人问津,外婆将其放到了几乎使用不了的最顶层。

    怎么给老人家做这么高的柜子?

    陈远踮起脚,手臂伸直,但还是够不到那点被挪到了最内侧的纱布。

    拿个凳子垫脚。

    陈远心疼一动不动的小鸟,急匆匆地想回身,但下一刻一双大手出现在陈远眼前——

    祝馀的双臂绕过陈远,丛橱柜里拿出一卷纱布,递给陈远。

    从第三视角看去,祝馀用双臂把陈远锢在自己和橱柜之间。

    浓郁的雪松气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炸开。

    陈远接过纱布,祝馀则继续取出一部分纱布,把其放置在能够轻易获取的合理位置。

    陈远扯开纱布,一股医院里常见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漂浮开,陈远皱了皱眉,想着之后得给外婆换一批纱布。她用纱布裹住鸟儿翅膀上的伤口,做了些简单的包扎。

    做完一切,陈远这才惊觉祝馀在屋内,白天的祝馀一向忙碌,这个时间段很少在小院里;她抬头看祝馀,才发觉祝馀正倚在桌边望着自己,收起了平日里的坦率和痞气,只是安静且纯粹地望着自己,

    小鸟怎么受伤了、需不需要换一些纱布、外婆刚刚出门,一些俗套的开场白在祝馀脑海里呼啸着闪过,理智让祝馀在这一堆脑海里闪过的话中挑一句开口,于是祝馀开口说到:

    “和我走吧。”

    所有借口都消失了,所有隐喻都被放弃掉。

    和我一起出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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